边泊寒做那些事时候不觉得害臊,现在被人一提,忙笑着说:“爷爷,你给我留点底,我脸皮薄,害臊呢。” 老爷子抽着烟筒直笑,吐出口长长的白气,揶揄道:“追人,这才哪到哪。我当年追你奶奶,那可是天天屁股后头跟着。天一亮,我就去她家门口等着。” “奶奶没嫌你烦?” “烦,怎么不烦。”爷爷想到当年,露出少年人的神情来,“我们俩是青梅竹马,你奶奶从小就嫌我烦,嫌我调皮捣蛋,经常打架。我一打架,她就哭,吓得我过后几天都规规矩矩的。你爷年轻时候可帅,好多小姑娘追呢。” 边泊寒故意笑着逗他:“我可不信,肯定是奶奶漂亮。” 爷爷烟筒一放,认真了:“等着我给你找。”他站起来,瞅瞅边泊寒:“比你帅。” 老小孩老小孩,这句话准没错,边泊寒笑着逗他:“我可不信,要眼见为实。” 老爷子拿出两本相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样子,样式古朴,中间有个小窗描着几朵小花。 相册一点灰尘都没有,像那些风筝一样,都被人保护得很好。 老爷子递给边泊寒,他打开相册,第一张是爷爷年轻时站在树下的照片,十七八岁的样子。 爷爷凑过头来,看着往昔的照片,得意洋洋地说:“帅吧。” 边泊寒再说不帅,可真过不去了,他直乐呵:“可太帅了。” 边泊寒一张张翻,老爷子坐一边慢慢和他讲,当年如何如何。 边泊寒听得开心,老爷子讲得高兴。 翻完了,边泊寒站起来,说:“爷,我给你放。”刚才老爷子从哪拿的,他看清楚了。 他站起来,抱着相册要往书架那边走,从里面掉出张纸来。 边泊寒弯下腰,从地上捡起来,可当他看清了标题和图片,他的脚像是陷在了泥潭里,拔不出去。 老爷子走过来,瞟了眼,说:“这是我们这好多年前发生的一起拐卖案,当时闹得挺轰动的,来了很多警察,连记者都来了。” 边泊寒还是不肯相信,问:“囚禁六年吗?” 年代有些久远,老爷子却一秒没耽搁,指着图片上的小孩说:“没错的话,是这个时间。当年指认拐卖现场,就是我摆摊那车站,我还见过她小孩,看样子,五岁多了。” 边泊寒的目光顺着手指移到那,照片上的人他不会认错。 老爷子哀叹地说:“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就这样被毁了。那些人,真是畜生!” 边泊寒不敢再往下看,只是标题都足够让人胆战心寒。 一张薄纸轻巧写下的东西用三言两语就能概括,但放在现实里那是别人不可移除的惨痛的人生。 他的脑海里回忆里善富丽的话,他把那些话一串,心里就止不住地疼。 他紧紧捏着那张纸,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老爷子只当他是因为报纸上的事愤怒,别做他想,拍了拍他的背,沉闷地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呀!” 边泊寒看着爷爷,恳求地说:“爷爷,能不能把这张报纸给我?” 老爷子是个爽快人:“我当是什么呢,一张报纸,喜欢就拿去。” 边泊寒说谢谢,他想到了什么:“爷,我还想请你帮我做只风筝。” “还是蝴蝶?” 边泊寒想了想:“嗯。” 边泊寒从老爷子家出来,一路的心神不宁,他的兜里揣着那张报纸,心上绑着块石头,沉甸甸的。 刚才没敢看,他怕自己忍不住冲出去揍人。 他走回酒店房间,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假装镇定地把报纸掏了出来。 边泊寒的眉头一直紧紧皱着,从头到尾就没松开过,眼神落在纸上,恨不得烫出个洞。 那张报纸,被他抓在手里,揉皱了。 报纸上写,周姓女子原本拥有璀璨的人生,高知家庭的父母,高学历,相恋多年的恋人。原本她和恋人约定,毕业旅行结束后就踏入婚姻。 可事情的转折让人措手不及,旅行途中她看到一位孕妇晕倒,好心帮助,结果却遭遇了灭顶之灾。她被拐卖深山,被囚禁六年,被迫生下一子。 三个被字,沉重、无力,拖着边泊寒的心一直往下,坠入冰窟。 他第一次希望所有新闻都是假的,都是说书先生的胡编乱造。 他多么希望这是一场可以醒过来的聊斋,是小孩子口中皇帝的新衣。 可是这不是,这是堆积在人身上名副其实的灾难。 边泊寒看着最后的字,拐卖妇女在这个村子并不新鲜,甚至有些人家一连几代人的妻子都是用这种方式买到的。 边泊寒愤怒地把手砸向镜子,镜子随即四分五裂。 有血顺着镜子流下来,倒映着边泊寒的眼,一片血红。 周泽楠出医院那会,给边泊寒发信息,等了半天都没人回复,想着可能还在爷爷家。 周泽楠回酒店,开门进去,屋里没开灯,漆黑一片。 他刚要开灯,就听见窗户边传来声音:“别开。” 周泽楠听出了边泊寒声音里的情绪,说:“还以为你没回来,没看到我发的信息?” 边泊寒说:“手机没电了。” “嗯,”眼睛很快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周泽楠看到边泊寒坐在黑暗中的身影,他走过去,坐在另一张椅子上,问:“怎么了,不高兴?” 边泊寒不想说真实原因,撒谎道:“抄袭的事一直没有眉目。” “还没有找到人吗?” “嗯,对方是在网上发的帖子,虽然报警了,但找人要一定时间。” 周泽楠点头,宽慰道:“别着急,肯定会有办法的。” 边泊寒淡淡地嗯了声。 黑暗中,看人不真切,但周泽楠感觉今晚的边泊寒带着浓重的情绪:“吃饭没?没吃的话,出去吃。” 边泊寒不想动,他第一次叫周泽楠名字:“周泽楠,你陪我待会。” 边泊寒什么话也不想说,平时的巧言善辩全都收了声。他只想静静地待着,借着黑夜就那么和周泽楠待一会。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千头万绪,像是一滩水堵在心里,同时有无数个针孔想往外泄。 周泽楠没说其它,应着好。 两个人背着窗户,窗外明亮的彩色的光映在窗帘上,屋里透出星星点点浅淡的光。 边泊寒盘着腿,身子弯着,说:“以前我很喜欢徒搭,在路上一切都是新奇的。你没办法预见今天遇见的人,没办法知道能不能搭上车,甚至你能到哪里,都不知道。有时候,一天之中一张车没搭到,可能只前进了几十公里。有时候,运气爆棚,可以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我很享受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像是一切都捉摸不定,一切又都充满希望。” 周泽楠笑笑:“听起来是很有意思的经历。” 边泊寒看向他,眼神湿漉漉的,像沁了水的海绵:“你呢?最难忘的经历是什么?” “我吗?”周泽楠回想,浅浅地笑了笑,“有很多。第一次看海,第一次救人,第一次去神庙……但没有最难忘的,因为我一直都觉得过去的已经过去,而未来会有更多更好的经历。” 周泽楠又说:“最字本身就是个悖论,就像小学时候老师让你写的作文。你的一生都没过完,你怎么会知道哪一件事最深刻。” 边泊寒点头,若有所思,挑其中一件:“怎么会想要去神庙?” 周泽楠在脑海里回想。 那会高中,周语鹤问他,以后想要做什么,周泽楠给不出答案。 最初的想法只是希望火车上遇到的小女孩能得到快乐,就算这个快乐有期限,很短暂。 周语鹤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教导一般的话,她只是温和地说,出去看看。 周泽楠选了埃及神庙,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选那里,或许是因为书上形容,那是一个奇迹。 周泽楠提前读过神庙的相关介绍,一九六*年,埃及人修建阿斯旺水坝,原本位于尼罗河河底200英尺的阿布新贝神庙被搬到高处,世人得以见到它的全貌。 他记得抵达神庙那天,因为是淡季,人烟稀少。 他看到高耸的法老雕像坐落在门口,阳光照耀下,鎏金般的色泽。他往里走,满墙的壁画,刻满古老的语言。 神庙仿佛拥有生命,而他是无意闯进的凡人。 周泽楠仰着头,看着满墙的壁画,他有一种被永远流放在时间之外的错觉,仿佛不是只有他在注视。 在穿透墙体的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们高大且雄伟,被刻在枷锁之中。 沧海桑田在周泽楠眼前呼啸而过,人类和时间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万千蜉蝣。 他仿佛看到成千上万的人打着赤膊搬运石头,手上全是勒出来的血痕。他们日复一日,如愚公移山般建造神祇。 他们终其一生,抵达最后,用血肉之躯生生造出一座奇迹来。 奇迹两字本身就充满了不可能,而创造奇迹是罕事。 周泽楠站在雕像前,原本他以为他会有许多所求,可真的站在那,他只是静默不语,凝望着久久说不出话,生出许多敬畏来。 人渺小,但又不那么渺小。 他想起临行前周语鹤发给他的短信,人生辽阔,别活在爱恨里。 周泽楠的嗓音带了悠远的回忆,听的人跟着不自觉心软。 边泊寒从周泽楠的描述里想象到周语鹤的坚韧,他说:“你母亲很了不起。” 周泽楠笑笑,赞同地点头:“周女士是个可爱女人。” 黑夜很包容,边泊寒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周泽楠脸上的每一帧表情,他由衷地说:“你也很了不起。” 周泽楠疑问地“嗯”一声,为这突如其来的夸奖。 他笑着看向边泊寒,说:“谢谢。” 或许是今天发生的事太冲击,又或许是坐在眼前的人岁月静好的模样太乖巧,边泊寒知道周泽楠早就走出来,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去想以前的周泽楠,在夜深人静里,会不会躲在被子里咬牙痛哭。 他想伸出手揽一揽周泽楠,但又觉得任何安慰的言语和动作都多余,他又收了回来。 刚才边泊寒把手搁在腿边,周泽楠没看到,现在一眼看到白色的纱布。他皱着眉,问:“手怎么了?” 边泊寒不当回事:“摔了一跤。” “哪摔的?”周泽楠眉头紧紧皱着,不相信地说他,“之前是眼睛,现在是手。” 周泽楠还是担心,摁亮了小台灯,边泊寒不适应地眯起眼,把头扭向一边。 周泽楠想把纱布解开看一眼情况,边泊寒摁住了,不让他动:“没事,只是些小伤口,没有缝针。” 他摁着周泽楠的手没有松开,隐藏着情绪平平稳稳地回望。
59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