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 ”他们依次伸手, 冷淡地寒暄, “就是这个楼?这么老了,怎么还没拆迁?” 宝绽尴尬地笑笑:“这附近有不少文物保护单位,拆不了。” 他们互相对视, 然后打官腔:“先面试吧,我们需要个小房间。” 宝绽请他们进去,楼里前几天就打扫好了,但因为断电, 整个一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不开灯?”他们问。 “停电。”宝绽带他们上二楼。 他们想不到这个剧团穷得连电费都交不起:“真不巧。” 时阔亭他们跟着上去, 邝爷在最后, 老爷子没经过这个,拉着应笑侬说:“小侬啊,那个什么试, 你们先上。” “放心,”应笑侬搀着他,“我和老时先进去,您老和宝处殿后。” 到宝绽那屋,桌子已经摆好了,在“烟波致爽”中堂下,桌上放着三瓶矿泉水,基金会的人入座,闲聊了两句,他们一个是学艺术史的,一个学艺术品投资和管理,还有一个是金融专业,搞了半天没一个懂戏的。 大伙的心不禁沉了几分。 “一个一个来,”他们领头的说,“其他人先回避。” 时阔亭走上来:“我第一个。” 宝绽他们出去把门带上,时阔亭挺胸抬头,在老木椅上坐下。 “怎么称呼?” “时阔亭。” 基金会手里有个表,之前宝绽提供的,在时阔亭那栏打上勾:“你在剧团做什么?” “我是琴师。” 他们是真不懂,居然问:“什么琴?” 时阔亭有一种被侮辱了的感觉,拉了半辈子琴,却要被一帮“棒槌”(1)判断够不够专业:“京胡,京剧的主要伴奏乐器。” “哦,”他们懂了,“乐队的。” “我们行话叫‘场面’,”时阔亭解释,“有一把胡琴,角儿就能吊嗓子。” 他们点头: “那你和如意洲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你为什么到这个剧团来?” 时阔亭想了想,照实答:“如意洲是我家的剧团。” 那些人意外,推着眼镜问:“那怎么当家的是宝绽?” “他也是我家的,”时阔亭骄傲地说,“我师弟。” “那你们这样……”他们笑了,“没钱的时候还好,一旦资金进来,不怕剧团内部不稳定吗?” “我的钱就是他的钱,我们一家子,没什么不稳定。” 那些人不理解传统戏班子的生存模式,和学校里教的现代管理概念相去甚远:“那你……对剧团的未来有什么愿景?” 愿景,说得跟电视剧台词儿似的,时阔亭觉得好笑:“有戏演,有观众,活下去。” 那三个人同时抬头,似乎被这九个字镇住了,“有戏演,有观众,活下去”,当代京剧演员最卑微的愿望,也是最狂妄的雄心。 他们提笔记录,然后让时阔亭叫下一个进来。 下一个是应笑侬,风华绝代的脸,拔群的气势,将将往椅子上一坐,自报家门:“应笑侬,青衣,怕你们不懂,就是戏里的女主角。” 那几个人是见人下菜碟,看他这范儿,改了尊称:“您是……男旦?” 应笑侬微微颔首。 “现在这个时代,”他们交换一个眼神,“您觉得男旦和女旦相比还有什么优势吗,或者说,男旦存在的价值是什么?” 这是个下马威,应笑侬笑了:“如果你们看过坤旦戏,也看过乾旦戏,自然会明白。” 他怼回去了,这些人什么戏都没看过:“怎么说?” “第一,男人的小嗓儿天生比女人宽高亮,气息也足,听戏谁不想听漂亮的?第二,同样是水袖、剑舞,女人的力量能跟男人比吗?” 说到这儿,他停了,引得那些人问:“还有第三吗?” “当然,”应笑侬翘起二郎腿,眉目一动,有种阴阳莫测的冷艳,“女人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美在哪儿,只有男人知道。” 嚯!基金会的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下来:“您为什么到这个剧团来?” 应笑侬不假思索:“因为宝绽在这儿。” 他们诧异。 “在我没路走的时候,宝绽拉了我一把,”应笑侬是个旦角演员,说这话时却很爷们,“现在他有难了,我肝脑涂地也得给他撑着。” 传统戏曲演员之间有种用金钱难以衡量的情义,基金会的几个人心生敬佩,亲自送他出去,请下一位进来。 邝爷颤颤巍巍,深鞠一躬,在椅子上坐下。 “老人家,怎么称呼,您在剧团里具体做什么?” “邝有忠,七十多啦,鼓师。” 那些人皱眉:“鼓师……能解释一下吗?” 邝爷合计合计,整了个洋词儿:“就是乐队指挥!” 那些人笑:“您和刚才那位琴师,哪个重要?” “当然是我了,”邝爷伸着脖子,“过去鼓师坐的地方叫九龙口,现在角儿上台都得在那儿站一下,亮个相,你们说鼓师重不重要?” 那些人一听,立刻在表格上邝爷那栏里打了个9.5分:“那老人家,您为什么到这个剧团来?” “我就长在如意洲,”邝爷说,“打小学戏唱老生,后来倒仓了,干了两年二路(2),还是不行,只能去掂鼓槌,这一掂就是四十多年。” “那您对剧团的未来有什么愿……期望吗?” “哎呀,”邝爷一双苍老的手摸了摸膝盖,“说实话,没啥希望,现在戏不好唱,我看年轻人都追星听演唱会,可那些明星唱的也不好,跳两下舞就没气儿了,哪像我们唱戏的,翻个跟斗起来还得满宫满调……不说了,没意思,我就希望我们宝绽开开心心的,别再为了如意洲发愁!” 老人家的话不掺假,听得基金会的人有些黯然,他们去请宝绽,见他施施进来,蓬勃得像一棵树,有青葱的枝桠,枪杆儿似的正襟危坐。 “宝绽,文武老生,如意洲第五代当家。” 一句话,就让那些人肃然起敬,关于宝绽,他们在其他人那里听了太多,似乎没什么可问的了,短暂交流一下意见,只问了一个问题:“宝先生,您对如意洲的未来有什么希望吗?” 宝绽沉默良久,苦笑:“惭愧,你们来之前,我只想着这栋楼的租金怎么办,水电费怎么办,大伙的生活费怎么办,至于未来……没敢想。” 基金会的人哑然。 “如果非要说,”宝绽抬眸,“可能不是如意洲的未来,而是京戏的未来吧。” 京戏好了,如意洲自然就好了。 “可是宝先生,”那些人不得不泼冷水,“京剧艺术的未来有专业院团去弘扬,和市京剧团、国剧院这样国家扶持的专业机构相比,如意洲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宝绽反复想过,当即回答:“一种可能性。” 基金会的人不解。 “据我所知,市京剧团已经没有文武老生了,他们的老生只能唱不能打,唱也只是那几出,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不是挨着板子登台的,他们的身子、脸面都比我们金贵,在他们那个玻璃罩子里拼出来的戏,和我们这种‘野路子’不是一个味儿。” 他嘴上说“野路子”,其实是暗示如意洲这样非院团的师承才真正保留了京剧的原汁原味:“如果有一天我们这种私人团不在了,恐怕翻遍全城,再也找不到一个文武老生。” 基金会的人认真记录:“好的,我们明白了,宝先生,请准备一下你们的表演,”他们翻开资料,技艺展示那一栏写着,“坐宫。” 《坐宫》是传统戏《四郎探母》的一折,说的是杨四郎大战不死后流落番邦,改名换姓做了辽国铁镜公主的驸马,十五年后,佘太君押送粮草来到边疆,杨四郎请求公主盗取令箭,乔装改扮出关见母的故事。 展示地点在二楼大排练厅,北墙正中挂着一块裂了缝的老木匾,写着龙筋凤骨的“如意洲”三个大字。 由于是老楼,窗户太小,白天光线仍然不足,基金会的几个人眯着眼睛看时阔亭递来的唱词。邝爷坐在下首,面前是一只单皮鼓,一手鼓槌一手檀板,平时昏茫的眼睛此时炯炯有神。 时阔亭坐在他旁边,活动了一下手指,以一个不羁的姿势架起二郎腿,胡琴落在大腿根,一手开弓,一手控弦。 随着几声鼓点,全套行头的“杨四郎”踏着方步上台来。 宝绽胭脂满睑,眼尾高挑,一身大缎红蟒,头戴驸马套,珍珠点翠之外是十三只大小绒球,两三米长一对翎子一步一颤,似还端端活在雉鸡身上。脑后挂一双白狐狸尾,江崖水袖潇洒俊俏,端玉带唇齿轻碰: “金井锁梧桐,”一句引子,寓柔于刚,语气流走,“长叹空随一阵风——!” (1)棒槌:京剧行话,指外行,略带贬义。 (2)二路:二路老生,次要的老生角色,可以理解成男配角。
第30章 匡正从62层下来, 就近把一沓文件甩在段小钧桌上:“万国签了, ”他解开西装扣子, 开始点将, “Clemen、小冬,”他指了指段小钧, “还有你, 万国项目组是这一年多唯一的买家组,具体怎么做,还记得吧?” “记得, ”小冬哭丧着脸, “做不完的估值建议!” 代表卖方参与交易, 投行只做一次详细估值,而为买方服务则不同,首先要给千禧估值, 其次要建立严谨的财务模型分析千禧未来的盈利能力,数据室打开之后,还要更新估值甚至推翻重做,最恐怖的是, M&A要分析这笔交易对万国的影响,在此基础上计算各种融资方案。 “上次……”段小钧想起来, 在匡正办公室, “经理你说千禧可能想卖给什么……财务买家?” Clemen砸了下拳头,他差点给忘了。 “董大兴有可能想出手给财务买家,”匡正分析, “但他的管理层不一定这么想,只要还在千禧领工资的人,一定希望能够快速平稳过渡,在保持盈利增长的前提下,最大程度扩展业务、提高薪酬。” “可董大兴是千禧最大的股东,”Clemen提醒,“他占股40%以上,有决定权。” “那他也不能不考虑管理层和股东的意见,”匡正断言,“我们做M&A的自己首先要搞清楚,同行业、有成熟民航管理经验和国内顶级航线资源的万国,是千禧管理层目前最优的选择。” 这番话要逻辑有逻辑、要气魄有气魄,全办公区的人都在心里默默叫了一声:老板好帅! “段小钧,”匡正又是那个习惯性的掐腰动作,别人掐腰可能不是娘气就是土气,他是王霸之气,两手松松搭在胯上,害得段小钧的眼神顺着他的胯骨直往下走……匡正点拨他,“做收购方要考虑融资方案……” “老板你不用管了,”Clemen已经在电脑里找样板文件,“菜鸟我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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