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听到他爹对着电话那头叫“沈老弟啊”,姜一源手都在痉挛。他装作不经意地凑近,刚要竖起耳朵听,弟弟跑来缠着他玩,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叫。姜一源又急又怒,等弟弟在威逼利诱下闭上嘴后,他爹的电话已经讲完了。 姜一源气得发疯,当即拎起弟弟,连续抽了好几下屁股,弟弟哇哇大哭,引来了继母。 被他爹训斥一顿后,姜一源回到卧室,脸埋在枕头中,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这是饮鸩止渴。 大年三十早晨,姜一源订好了去云南西双版纳的机票,然后找出行李箱,装上衣服和画具。吃过年夜饭后,他平静地对姜猛龙说:“爸,我要出去半年。” 姜猛龙正被春晚小品逗得发笑,听见这句话,刚升起的惊愕和还没消散的笑汪在一张脸上,有些滑稽。他皱眉:“你说什么?!” 姜一源心平气和地说:“我的毕业设计已经做好了,大四下学期没有课,我想出去游学半年。等明年六月,我会回来办理毕业的事情。” 姜猛龙一时转不过弯来,瞪着他。 姜一源又说:“爸,我不是在耍脾气,但也不是在和您商量。机票已经订好了,今晚起飞。希望您可以理解我。” 他说得冷静又坚决,姜猛龙从震惊中平复下来,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并不是在耍脾气,而是真的想这么做。 姜猛龙略一思忖,做老子的最怕儿子和自己对着干,儿子这次虽然是先斩后奏,但没有偷偷跑掉,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看他神情,姜一源知他已经同意,便道:“谢谢爸。” 姜猛龙冷哼了一声,却也不想在大年夜闹得不好看,便说:“钱不够就说,给你打电话要接!” “好。” 大年三十晚上十点,姜一源拖着行李箱,打车去了郊区。他给司机加了钱,让司机在原地等他。 他拉紧羽绒服的拉链,一个人沿着柏油马路,向前走去。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在这条路上,他从去年走到今年,他想见他。他见到了他,获得了一个拥抱和一个吻。 现在,他已不能见他,不能抱他,也不能吻他。可他还是要远远地看着他,从今年看到明年。 寒风凛冽,天空飘落星点的雪花。 姜一源走到距离别墅三百米的地方,他停下脚步,不能再近了。别墅亮着灯光,他似乎能听到里面的欢笑声。他把冻得发僵的手揣回衣兜,又转过身,往来路走去。 他来来回回走了三次,第三次停在别墅外面。 零点到了。 满天烟花绽放。 姜一源站在原地,望着那座楼。他想象着沈书临和家人坐在一起,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不觉也露出了笑容。 他轻声道:“新年快乐,哥。” 他又站了一会儿,最后看了别墅一眼,转过身,慢慢离开。 出租车司机还在原地,他上车后才发现,全身都冻得不听使唤了。等稍微回暖,他回头向后看去,郊区别墅只剩一个小小的黑点。 姜一源怔怔地望着那个黑点,突然发疯似的掏出手机,颤抖着拨了过去。他想祝他新年快乐,他要亲口对他说。 嘟,嘟,嘟……几十秒后,无人接听,电话自动挂断了。 姜一源望着屏幕,自嘲地笑了笑。他早已知道,沈书临是个永远不会拖泥带水的人,无论是对工作还是对感情。 他把手机装回兜里:“师傅,去机场。” 零点时候,大家都撑不住去睡了,客厅里只剩沈书临一个人。他关掉电视,来到庭院。 一场寒冬雨后,山茶又开得热烈起来,在寒夜里傲然绽放。 沈书临望着山茶,点了根烟,黑暗中,只有星点的烟火明灭。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一条未接来电。 手机设置了静音,没有来电铃声,断掉之后才有震动提示。 沈书临望着那条未接来电,默默地看了许久。他熄灭屏幕,又点了一支烟。 身后的门开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声传来。 “你不冷吗?”沈书琴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沈书临笑了笑:“不冷。姐你出来做什么,别冻着了。”“我那个同事,长得不错,人品也好,试试吧。”沈书琴说。 沈书临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撞见她担忧发愁的视线,便把话咽了回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烟头顿时燃了大半。他缓缓地吐出烟雾,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庭院中便没有任何光亮了。 “等年后吧。”他说。
第三十六章 大年初一早上六点,飞机降落在云南。 姜一源拖着行李箱,走出寥寥无人的机场。冬天的早晨呵气成霜,他往手心吹了口热气,来回搓了搓,冻僵的手才勉强恢复知觉。 黑车司机十分敬业,大年初一也坚守岗位。一位中年胖子小跑过来问:“客人去哪里?不用等人,上车就走。” 姜一源说:“勐库镇。” 中年胖子露出为难的神色:“这……太远了,而且那边是茶山茶寨,交通很差,电信网络也不好。您是去走亲访友?” “我可以加钱。”姜一源说。 中年胖子看了看机场出口,人烟稀少,基本没有客人。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小兄弟你看,那边太远,这来回一趟……” 姜一源不耐烦地皱起眉:“多少钱,直说。” 中年胖子试探地说:“五百?” “可以。” 姜一源往出口走去,中年胖子跟在他身后,懊恼地拍了拍脑袋,看来说少了。 “帮我拎行李箱,开到山脚停车场,给你一千。”姜一源没回头,淡淡地说。 中年胖子的笑容立刻真诚了许多,搓着手连声答应。 坐上车后,姜一源望着窗外,天空仍是黑蒙蒙的,像一场没醒来的夜梦。 三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山脚停车场,司机殷勤地帮他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拿出来。他付了钱,司机喜笑颜开:“新年好!多谢小兄弟!” 司机开车走了,转弯前还冲他挥手。姜一源站在原地,望着汽车的影子消失。原来五百块钱就能让一个人这么开心。他最近是都不会开心了,但至少这个新年,世上多了一个开心的人,也是好的。 租车行还没开门,姜一源把行李箱寄存在杂货店,徒步往山上走去。 天仍是灰蒙蒙的,昨日刚下了一场雨,山路泥泞。林间雾气弥漫,早上正是最冷的时候,呼气成冰。 姜一源慢慢地走着,他不赶时间,他也没什么要做的。他只是不能再留在A市,那地方太要命。 天渐渐亮了,林中开始有鸟啼声,微弱的阳光透进来。 他走了三个多小时,牛仔裤的下半截沾满了泥点子,全身冻得失去知觉。中途踩滑摔了两跤,弄得满手是泥,去旁边的小溪里洗,水是刺骨的凉。 到了中午,他到达了目的地。 回头望向来路,山路泥泞,崎岖不平,有的地方要手脚并用才能攀上来。他本可以在杂货店里坐一会儿,端着热茶,等租车行开门,租一辆野摩托慢悠悠地骑上来。 他是故意的,故意想走这条路,故意想摔跤,故意想感受那刺骨的凉。他在自苦。 他是成年人,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分一次手就要死要活,他甚至不能表现出多少情绪。所以他只能自苦,让那死寂的痛苦慢慢地、慢慢地流出。 中午,老吴头哼着歌,提着镰刀和一筐鲜蘑菇回来,惊奇地发现土屋前蹲着个小年轻。 “嚯!”他瞪大眼睛,一个后跳。 姜一源站起身来,捡起一朵蹦出的蘑菇,隔着几米精准地扔进木筐:“过年好啊,老吴头。” 老吴头活像见了鬼一样盯着他:“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也不怪老吴头这么惊讶,勐库镇本就偏僻,一年到头也只有采茶季会热闹些,其余时候都寥落得很,很难见到生人。更别说现在是大年初一。 姜一源耸了耸肩,道:“和家里吵架被赶出来了,没地儿住,话说,租一间房让我住行吗?就沈……老板每年来住的那间,租金你定。” 老吴头从头到脚地打量他,见他裤子和鞋上都沾满了干涸的泥浆,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推开篱笆往院里走:“走上来的?走了多久?” “不重要。”姜一源跟着他走进去,跨过一坨鸡屎,躲过大公鸡热情的扑腾。 他问:“老吴头,行吗?” 老吴头哼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刺他:“我们很熟吗?上回来我屋里,又是捂鼻子又是皱眉头,可嫌弃了,宁愿睡山地也不愿意睡我的屋。现在又来求着我,晚啦!” 姜一源说:“吴爷爷……” “得,得,别喊这么亲近。”老吴头打断他,“看在沈老板的面子上,我就管你一顿中饭,吃完饭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他拎着蘑菇往土灶那边去了。 姜一源站在原地,屋里的摆设和上次来时并无不同。木桌和木椅都古旧漆黑,桌上摆着自制竹杯。他们坐在这里喝茶,趁老吴头去抓鸡时偷偷亲吻,满嘴都是头春冰岛的清甜。 他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平静下来。老吴头正在抱木柴,姜一源走过去,在土灶旁蹲下:“我帮你烧火。” 老吴头看了他一眼,倒没拒绝,只是问:“城里的大少爷,会烧火吗?”“有什么不会的。”姜一源不以为然。 五分钟后,滚滚黑烟从厨房冒出,姜一源被赶出了厨房。 中午照例是小鸡炖蘑菇,不过因为火大了,鸡肉有点焦。 老吴头没好气地说:“你要是不烧火,我这道菜能打九分,你一烧,味道只剩四分了。” 姜一源心不在焉地道歉,但他其实没吃出区别,只感觉苦。每夹菜一次,都想起三月,他和沈书临坐在这狭窄的桌子旁,腿挨在一起,膝盖摩擦。他给沈书临夹了一块鸡腿肉,肉质紧实,鲜香无比,沈书临也回敬了他一块。 他放下筷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老吴头说:“难吃也得吃,你自己烧的火,我还没怪你呢!” 姜一源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转移了话题:“过年就你一个人在这?你家人呢?” 老吴头的神色淡了下去:“在国外,工作忙。”他不愿多说。 姜一源不再说话,闷声吃着饭。吃完饭后,老吴头开始赶人:“好了,你赶紧下山去。冬天黑得早,下午就不好走了。”
67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