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展禹宁的房间有一面空白的墙壁,没有装饰物,挂东西的粘钩,抑或是涂画,只有些零零散散缺失的坑洼,仔细看来,约莫呈四角分布。 这面墙曾贴满过各种证书、奖状、合照。在家里的旧伤疤揭开之前——貌合神离的夫妻,控制欲旺盛的母亲,暴躁易怒的父亲,本该分崩离析的家庭就是被这一张张虚假的荣誉证明贴在了一起。展禹宁就是贴住父母的那小半截透明胶带。而当某一天他试图将这些幼稚的纸张连皮带肉地从墙上扒下时,才恍然发觉底下千疮百孔的斑驳,以及随之呼啸而去的,他的学生时代。 撕毁之后再也没有创作过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即使是现在看来,学生时期不值一提的微弱成就感。毕竟生活不会给任何人颁奖,那种仿佛蠢驴面前挂着胡萝卜的奖惩机制也失了效,多的是明知无意义也要拼命去做的事情。只是多年之后,这份空白被一把黑色的烟痕取而代之,正中一点火星的红灰,刺眼地在房间留下了痕迹。 谢云暄用舌尖顶了顶微微发麻的腮帮,维持着脸撇向外歪的姿势不动。 他的脚底洒落着撕碎的合照和未烧干净的余烬,焦黑蜷曲的纸页边缘变得异常柔软,伸手触碰却又叫指腹染了色。谢云暄用手指将飞灰碾进垃圾桶,捡起照片碎片时才发现那份碎片里并没有将那两个人分开。 这种仿佛命运的巧合总会叫人多想,疯狂的破坏欲瞬间占据了他的身体,谢云暄又想起点燃那一霎时感受到的短暂快意,他透过火焰痴狂地看着展禹宁,视线被灼热的气流扭曲,火焰之后的展禹宁面庞模糊,好像在哭。谢云暄数不清见他掉过多少次眼泪,但已经不知道是从哪一次之后开始他感受到的再也不是兴奋,而是不忍心。指侧的皮肉愈发热痒难忍,展禹宁掴了他一掌,他才回过神来,看清原来老师的脸上没有表情。 火被扑灭。展禹宁右掌没力气,动手也软绵绵的,可谢云暄却觉得连牙根都发着酸意。展禹宁目光里隐隐有惊恸,问他: “你是要把我家烧了吗?” ——我家、我的东西、我的房间,展禹宁是不是依旧会下意识地要和他划清界限?谢云暄停顿一会,最后手指轻动,他将老师从皱巴巴的照片里面撕了出来,剥离成小小的一片,被他装进口袋里。 谢云暄咬死了后槽牙。 抽屉被推回原位,他去水龙头下抄了一捧水洗脸,打开手机,清除掉所有未接记录和信息,久违地打开了追踪软件,看到坐标显示老师确实在去往学校的方向。他才拽过沙发上的外套,离开了空荡荡的家。 老师并没有坐他的车走,所以车还停在楼下。 司机问道:“去哪?” 谢云暄脑子里涌现出酒桌上他们开玩笑之间,说过的: “纪少慈的公司都准备上市了!” 那个公司是—— “常懿集团。”谢云暄拧了拧眉心,望向窗外道。 某私人会所顶层内。 地毯上一片深色的痕迹,赤裸着身体的年轻男孩奄奄一息地低伏在地上。他们本面容相似,可惜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张小脸不堪入目。其中一个的手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折叠度捆绑在一起,仔细观察关节处,应该是生生扭断脱臼了。 谢昀晞从深陷的柔软床榻中睁开了眼睛,身上带着狂欢后的痕迹还未洗净。他的眼底一片鸦青,只小睡了一会,下地时脚一崴,便踢到了脚下的男孩,男孩嘤咛一声,便有血迹从他肿到发紫的屁股里流了出来。 记忆一阵模糊,谢昀晞不悦地皱着眉头,直到看到床尾还放着高尔夫球杆才想起来——想起来等待的折磨与怒火。他抽过血迹斑斑的球杆,对着脚下男孩的身体,就像打高尔夫一样高高扬起了球杆—— 都怪他亲爱的弟弟失约了! 所以他太生气了,连原本为弟弟准备的礼物都毁掉了。谢昀晞面容冰冷,眼神凶狠得像是魇住了,对着脚底下血肉横飞的身体不自觉脖颈抽搐。 他昨晚给关越打了那么多电话和短信,他竟然敢统统略过! 暴力宣泄带来的美妙快感让他指尖都颤栗起来,一个没把握住,直直飞向了大门,爆发出巨大的声响: “啪!” 谢昀晞跌倒在床榻上。 一个男人自响声后推门而入,他像是已经习惯了处理这种事情,处变不惊,甚至都不曾往地上那两瘫人分去一个眼神。男人走到谢昀晞身边,熟练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管针剂,消毒后准备往他的胳膊里推注,口吻公式而机械地介绍道: “这是本次新研制的试用品。” 这样的药物实验见怪不怪了,但谢昀晞今天心情不好,他目光厉寒,握紧了拳头径直将男人打翻在地,才躺坐回床上,喘着气半阖上眼睛。男人的眼睛始终仔细地观察着谢昀晞每一点细微的反应,跪着为他注射。 良久后,谢昀晞长舒一口气,像是冷静下来问道: “我那蠢货弟弟在干什么呢?” 男人顶着破皮的嘴角从地上爬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关越名下的那几处房产都没有出入的记录。” “那就是还围着他那老师转吧。”鼻腔里发出冷哼,谢昀晞一拳锤在床边的柜子上:“这个蠢货!他有什么资格追求想要的东西?” “您说的没错...您觉得现在怎么样?” “谁允许了?他是我养的狗,谁允许他认别的主人了?”谢昀晞紧紧抓住男人的领子,坚硬的领子用力勒住脖颈,摩擦出发白的痕迹。他天生异于常人,然而国内对此方面研究寥寥无几,市场也是一片空白,可怜谢伯生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不惜暗地里耗费巨额投资医疗研发。即使药物本身含有违禁成分,也抱着赌博般的决心用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毕竟如果顺利的话,指不定就能垄断市场了。 可按理说已经成瘾的药物应该起作用,然而血液在谢昀晞耳边奔流,抑制不住的怒火在指尖翻腾,眼前尽数是锋利的红,逼得他面目全非,视野扭曲,以至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只有把想要的东西除掉,这样拥有无数替代品才能有备无患,他怎么就这么不懂事?我都为他准备好了,他为什么毁约?!” 手指深深掐进皮肉之中,男人的脸肉眼可见地开始涨红,然而他并没有反抗谢昀晞的动作,而是顺从地回答道:“您说的对,少爷...关越还年轻,您应该好好教育一下他。” “我当然应该好好教育他!”谢昀晞一下子松了手,诡异地扬起了嘴角,自言自语道:“他可是我弟弟...他如果不是我弟弟,我早就该把他毁掉了!” 男人靠在柜子上,手指发抖地松着自己的领子。 “之前叫你让人看着吴正硕。”谢昀晞说:“把人撤了吧。” “...所以我认为用这种方法也可以,分扣多了,对吧老师?” “展老师?” 呼喊将展禹宁远走的思绪拉回,视线在半空中虚晃而过,他猛地回过神来,对着蒯鹏飞发了一身冷汗。 三模试卷被他抓得皱巴巴的。展禹宁赶紧用手指将褶皱展平,给自己找补道:“我在想你说的那方法,不行,这道题用不了,老师没有改错......” 高考只剩不到半个月,今天刚好三模成绩下来,办公室挤满了问问题和查分的学生。展禹宁也本该是其中有条不紊中忙碌的一员,然而错过周一早上的例会,失联,匆忙调课,还来不及挨主任骂就被拉过去紧急开教学研讨会和分析会,就没什么时间是坐在办公室的。只有学生被蒙在鼓里,以为他的突然旷课也是因为忙着开会。 上学的时候只知道读书,也没想过成为大人还要经过这么多道工序。 只有喝水的功夫,展禹宁才能抽一抽神去看袖口碳黑蹭过的痕迹。他的一天仿佛被割裂成三天,上午谢云暄当着他的面纵火就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久远到事后他不知道该怎么提起,只知道自己逃跑了。 回过劲来的时候,他去校医院买了些烫伤膏。 谢云暄的手指好像被火燎到了。 他不知道是休息不够还是短时间内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多,展禹宁想到这件事总是脑子木木的,迟钝的感官让他做不出任何回答。他睁眼闭眼只有谢云暄赤红着眼睛歇斯底里的模样——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先问他喜不喜欢他,又唾弃他说他恶心,再摇着头绝望地说什么都能够让你放弃我。 所有行动前的话语都是伤人又别扭的撒娇预演,展禹宁做不出否定回答。 这段悖德混乱的关系从伊始起就对展禹宁过于残忍,不具备一点公平性。谢云暄以他的一切为抵押,威胁一个老师成为自己学生的发泄欲望的道具。而他为了能够保住自己可笑的尊严、社会关系,为了换取眼下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不得不委身于之下,同谢云暄做了交易。 这就是他们一开始的关系。本该止步于此的,可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池,让畸形的交易滋养出不正当的感情,让上位者软弱,下位者怜悯,让谢云暄在不知不觉间侵入他的欲望,几乎和一切画上了等号。 烫伤膏的纸盒子被展禹宁捏得变了形。 信烧了,凝视赤焰的那一刻他反应不及,空白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惋惜,剩下的是仿佛卸力般的解脱,就像他站在殡仪馆里,捧着母亲骨灰盒的那个上午。除了正常应该有的不知所措,还有一丝潜滋暗长的、人性泯灭般的解脱。 这才是他,卑劣又下流,只要找到一处可以容纳的支点,就会暧昧不清地利用下去。什么都能让你放弃我?不,他好像只有一个与之相反的可怕回答。意识到这一点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青年莽撞又低落的双目直逼他的瞳孔,眼球上每一根红血丝都在折磨着展禹宁。他好像被那个目光困住,无处遁形。 为什么你会这么失落?为什么说得好像你才是被抛弃的人?为什么表现得好像我是什么很宝贵的东西?展禹宁脊背发凉,愈是这种时刻他愈是如梦初醒,仿佛被钉在了原地,被唾骂的命运延续到了今天,他已经没办法承担谢云暄失望的可能性。 所以他退缩了。从来都是被推着走的人,无论如何都在感情激流勇进时缺少一些上升的勇气。 “展老师!”有人喊他,是主任。她说最后一次年级的动员大会校长会来旁听,让他代表重点班总结发言。 展禹宁一怔,按照轮次确实应该到他总结了,可就偏偏赶上了校长视察。办公室的难堪重新蔓延上来,重重顾虑仿佛都没有这句份量来的重,他轻飘飘地发问: “当着校长的面?” 主任一脸他在说废话的表情:“你好好做准备。” 展禹宁浑浑噩噩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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