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唯一的呼吸颤抖了一下,揉搓手指的动作更厉害了。 阮筠却像是没有察觉他的不安和惊惶一样,神情不再像往常那么温文可亲,反而带着点alpha一贯的咄咄逼人,她的车速很快,距离绿灯还剩最后三秒,却没有减速,而是压着红绿灯变换的瞬间冲了过去,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车轮快速碾过柏油路的声音刺激着周唯一的神经,那道车辙像是同时碾过了他惶恐惊惧的心脏。 她在生物楼前踩刹车,车子制动发出刺耳声响。 周唯一的心抖了一下,脸色发白,不自觉的吞咽着口水,手心里全是汗。 阮筠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半晌儿才说:“周唯一,你到底脑袋清不清醒?如果梁栩文知道了右京的存在,要同你争夺她的抚养权,你那时候怎么办?” 周唯一的瞳孔骤缩,呼吸急促起来,下嘴唇哆哆嗦嗦,眼眶也湿润了。 而阮筠无动于衷,她很清晰的听自己说出更残忍的话:“我不是在吓你,如果梁栩文真的要拿到右京的抚养权,你就是自杀在他面前也无济于事,他就是这样的人,铁石心肠,这世上没有人能打动他。” “别说了……”周唯一的声音发着颤,哽咽道。 他的模样落在阮筠眼里,跟另一个影子重合了,于是她别开了眼睛,不再看他。但没有放过周唯一。她的手紧握着方向盘,因为太用力,手骨突出的分明,血管在皮下清晰可见,“告诉我,周唯一,你到底还对那个人抱有什么幻想?你想让右京长大也变成那种模样吗?” “——别说了!”周唯一崩溃的嘶吼,声音沙哑,破碎不堪,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求求你……大小姐,别说了……”周唯一缩着肩膀,弯下腰去,用手掌把泪流满面的脸包裹起来,“我只是……我只是……” 他心里藏着的那句话,他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敢宣之于口,可句子滑倒了嗓子眼,竟一个字也不敢漏出来。 他还是太胆小了。 在自己给自己圈出的安全领域里,连头也不敢朝外伸,但还妄想执着于想见到外面的阳光,想要太阳的施舍和一点怜悯。 他就是这样浅薄、消极,又可悲的人啊。 车厢里只有周唯一低低的啜泣声,气氛压抑的让两个人都觉得窒息。 过了一会儿,阮筠才把手覆到周唯一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他,柔声说:“唯唯,你的腺体现在很脆弱,你需要接受治疗,而不是去寻找那个刺激你的源头。你想想右京,她如果知道这件事,她得多为你担心?” 周唯一维持着鸵鸟的动作,很久都没有做声,有几道眼泪顺着他的手腕流到小臂上,中途有几滴落下来,在衣服上浸湿出一点水渍。仿佛又过了很久,他的哭声才慢慢止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胡乱擦了一把眼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的眼眶里血丝密布,挺拔的鼻端微微发红,两片薄薄的嘴唇因为他无意识地撕咬而染上了些许血色,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愈发红润。他微微张着嘴,在颤栗中微弱的喘息着,目无焦点的直视前方,模样很颓废,说话也有气无力:“大小姐,我不剩多少时间了。” 他这话让阮筠的心脏猝然的震颤了一下。 没经历过生死的时候,阮筠以为死亡不过是人生的终点,谁最后都要阎王面前走这么一遭,但自打容逾死了之后,她对死亡的认知就改变了。 原来死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是从骨缝儿里钻出来的绝望,深入到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无孔不入地散发着死气。 她不想再看到身边的任何人,从她眼前消失了。 那种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痛苦,她不想再体会一遍了。 于是她听见自己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一定能治好你的,你不要灰心。”她说这话时,气势已经完全弱了下来,一点说服性也没有。 周唯一笑笑,没把这话当真。 两个人又沉默了片刻。 阮筠更加相信自己的猜测,她侧了侧身体,伸手去后座上拿自己的手包,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份诊断报告来,她递给周唯一,再一次向他确认:“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腺体出现了不可逆的再生性障碍?” 周唯一默然的接过报告单,浅浅扫了一眼,上面只有一句很简短的结论—— 患者疑似特殊级OA-m型信息素不可逆再生性障碍。 阮筠想起了晚上同奥克尔的那场谈话。 严肃如同两个人在进行一场以亿万计量的巨额交易。 在阮筠问出周唯一的情况是不是很严重后,奥克尔难得的沉默了,他的眼镜在头顶的白炽灯下反着光,让人看不清他难以捉摸的目光,奥克尔最终叹了口气,实在是不知道怎样开口能减少伤害,只得把检验报告拿给了阮筠看。 两个人都是这方面的专家,数据异常一看便知。 阮筠先是看了那行简单的结论,然后一目十行的去读奥克尔的助手送上来的病理数据,这些数字、符号、英文单词,每一个笔画都让她觉得是心里面堆积上一块块巨石,压得她喘不上气来。 她很久没有动,也很久没有说话,奥克尔在她身边坐下,配合她的这份沉默。 过了很久,阮筠才勉强听见自己有些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响起:“没有别的办法吗?” 奥克尔叹了口气,看着她,“我只是医生,研究病理和如何治好病人,在腺体和信息素前沿科学方面,周教授和你才是专家。” 他这话就是说没有办法。 阮筠疲惫的闭上了眼。 周唯一和阮筠回到生物楼的1层研究室,要去更衣室的时候,阮筠突然快他一步,拦了他一下,“唯一。”她看着他的眼睛,叫他的大名。 周唯一也抬头同她对视。 阮筠看了他半晌儿,终于还是问:“你是舍不得他吗?”她也不知道今晚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执拗的得到一个答案,在她看来,周唯一的选择无疑是飞蛾扑火,最终只有被火光彻底吞噬这一个结局。 “那右京怎么办?梁栩文早晚会发现。”她又问。 “右京的户口在我哥名下,这一套的手续是符合米国法律的,他没那么容易拿到右京的监护权。”周唯一说。 周唯一看了她片刻,才很轻的回答另一个问题:“我想在最后再见他一面,至少我死的时候,是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我很想念他,但我没想让他知道。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阮筠听了,肩膀塌下去,像是浑身被卸走了力气。 “我真的,真的很想再亲眼见他一面。”他郑重其事的,又重复了一遍。
第05章 那天的对话过后,周唯一和阮筠就再没有单独对话过了。两个人照常在实验室碰面,照常在同一间格子间里做实验,但状态就像冷战一样,只维持工作间的默契,连视线都不再有交集。 周唯一又拾起了他八年来为自己打造的坚硬的壳子,严丝合缝的套在自己身上,让他看上去显得刀枪不入。那天夜里在生物楼下,在阮筠的汽车里痛哭流涕的人好像不是他一样。 信息素A级提纯后进行雾化的实验告一段落,剩下的只要综合研究员做数据分析和归类,周唯一摘了手套,半靠着桌子,双手撑在桌面上,上身微微弓一点背脊,闭着眼睛呼出一口气。 他眉目间尽是疲惫,这两天几乎全天泡在实验室里,没有充足的睡眠。所有人都在等这组实验数据,而周唯一是压力最大的一个,实验进行到现在,每一个步骤都很关键,只要有一丁点的错漏,逆向标记这项技术就要推翻重来,周唯一没有时间重新来过了。 “周博士。”格子间的玻璃门被敲响了,外面站着两个医学部的人。阮筠回头看了一眼,这两个姑娘很眼生,她和周唯一这几年几乎三点一线——家、实验室、食堂——两个人的关系圈几乎互通,没可能有周唯一认识但她觉得陌生的朋友。 除非不是朋友。 周唯一没有反应,他像是用一个放松的姿势在桌子边睡着了。阮筠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但迈出了脚步后又反悔,她想了想,转身去开门,而直到她打开门走出去,周唯一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没有动。 他似乎真的睡了。 阮筠同医学部的两个研究生聊了聊,三个人说话的间隙还时不时地往格子间里周唯一的方向看一看,阮筠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是把视线钉在周唯一脸上,同两个研究生说话。但隔着厚重的隔离玻璃,只能看见她们的嘴唇在动,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玻璃门被从外面拉开,门外的动静传进来一点,有微许的嘈杂,周唯一睁开了眼。 那两个医学部的姑娘被阮筠打发走了,但留下了一个文件夹和一张密码纸,她走进去,同周唯一对视,这还是两个人在那天晚上后第一次目光与目光间的交流。 周唯一看着她走过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流畅:“怎么了?实验数据出现问题了?” 他想着既然对方主动找上他了,那不如自己主动提供一个台阶,彼此都痛快的下了,也好过关系一直那么僵硬。 但他毕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不会说一些很轻松的玩笑,此时此刻唯一能找到的话题就是刚结束的实验。 阮筠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实验没有问题,你带领完成的实验,不会有问题。” 周唯一忽然被夸奖了,他或许应该感到高兴,但在这个场合里,他却更尴尬了。他“啊”了一声,不知道她这句话要怎么接,于是移开了眼睛,同她的视线错开了。 阮筠向前一步,把手里的文件夹拿到他面前,最上面夹着的是一张密码纸,上面是手写的花体字和几个数字。 “你早就给自己安排了休眠仓,”阮筠的语气没有起伏,她既没有感到气愤,也没有觉得不可思议,只是在平静的陈述一个事实,“难怪你告诉右京,你要一个月后才能去江州。刨除这里的实验收尾就要一个礼拜,剩下的两到三周,是你给自己留出的进入休眠仓度过腺体逆生反应的时间,而具体是需要两周还是三周,这要看你在休眠仓里的实际情况。” 周唯一抿了抿唇,眨了两下眼睛,没有说话,也没有否认。 他伸手去接文件夹,但阮筠很快就收回了手。 周唯一看着她,像是彻底不理解她的做法了。 皱了皱眉,他说:“这是目前我能找到的对我的病症最无害的方法,不然大小姐您有什么更好的方式吗?” 阮筠看着他这几天来脸上终于有一点面无表情以外的反应,没有被他的话挑起什么不愉快的情绪,反而觉得两个人这样把话题挑明了说,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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