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不过来’?行,你真行。”他给气笑了,“江总,您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江尧张了张嘴,看口型是想道歉,但临到嘴边又给险险地咽回去了,大约是记得昨晚两人闹那么一出,仍心有余悸,就这么欲言又止了半晌,才终于道:“怕你刚住进来挑食,吃不惯阿姨做的饭。” 关越还在气头上,闻声想也不想就说:“我还挑食?刘阿姨以前可说过我——” 他突然噤了声,低下头抿紧了嘴唇,惶恐不安地攥紧了睡裤上一小块布料;人总是越在意什么便越克制不住什么,他明明不想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提起刘阿姨,可是相关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翻涌,铺天盖地,让他想逃都逃不掉。 “……总之我不挑食。”他含混地把话应付过去,“也不想你因为我更忙。” “刘阿姨以前说什么?” 江尧却忽然问,引得他不由自主抬起头,对方的眼睛清澈柔和,瞳仁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现出一圈暖融融的深棕色,看不出有什么阴霾,他在这样的眼神里毫无还手之力,愣愣地答:“说我吃饭像小猪,她最爱看我吃饭。” “哦,知道了,小猪。” 江尧便笑起来,牵过他一只手:“哪家小猪跟你一样,又高又瘦,竹竿似的?我可不信刘阿姨这么讲,她总怕你饭不够吃,才不会说这种容易让你身材焦虑的话。” “等我们过几天去看她,我要跟她告状——” “不去。”关越一下回过神,在江尧吃惊的表情中,他生硬地解释,“……昨晚我看新闻,说这几天那座山上有毒蛇出没,已经咬伤了好几个人,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还是等他们采取措施之后,我们再去吧。” “哦……”江尧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但沉吟了一会儿,答应下来,又笑着讲,“也好,夏季多蚊虫,我也怕你又被咬一身包,到时候被刘阿姨看到我没照顾好你,我都没脸面再跟她叙旧。” 这话说得自然无比,关越心里却猛地一跳,他知道自己也许是太过敏感,可是这世界上的细枝末节总要有人在意,他已经被蒙在鼓里当了太多年的傻子,他不想到死都不知道江尧到底为什么一直这样痛苦着。 为了死掉的人吗? 他手指又开始发抖,细细凉凉地圈住江尧温热的手腕:“哥,你是不是和刘阿姨有事瞒着我?” 作者有话说: 关越:balabala……季崇……balabala 祝嘉昱:[关键词捕捉][启动自动回复程序]都怪季崇!
第49章 银河 ——如果曹雯的话不假,自己的记忆也没有出错,关越想,那见到刘阿姨最后一面的就是江尧。 当年那则广告牌事故来得突然,他们这些不在现场的人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自然也无法第一时间得知发生了什么,后来见了新闻,才知道是旁边居民楼上有人在家中开设学生补习;本就是没有营业执照的违规行为,这家又私自在铁窗外挂了招牌,巨大的招牌常年没人看管,终于出了事,从六层楼落下,当场砸中了刘阿姨。 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又因为砸中的恰好是刘阿姨这种家里情况特殊的无辜路人,更是让民众都觉得可惜,还因此让龙青陷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整改,叫停了许多资质不合格的补习班。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关越就不太清楚了,他那时因为这个意外,整个人精神都十分恍惚,只记得关弘秋难得做了件好事,将这个原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故责任给追究到了底,至于得到的赔偿,则一分不剩地全给了刘阿姨老家那个帮衬过她很多的村长。 村长是个大好人,刘阿姨还在世时总是念叨起这一家,说对方家里有个天生低智的儿子,因为给儿子看病一家穷得叮当响,但当时她小儿子离世的时候,硬是给了她不少钱,才让她能好好地把最后一个亲人给安葬。 江尧那时候应该也又私下里补贴了不少,因为后来他再听说这位村长的事,就是对方带着儿子去了首都看病,主治医生是这领域的顶尖专家,想也知道是谁在背后出了力。 这些事情关越都是知道的,也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事情的全貌,但现在看来远非如此: 那时刘阿姨被砸中的照片视频因为太过血腥暴力很快被大规模下架,他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没点进去看过,只偶然间看到网上有自称目击者的人说当时刘阿姨被砸中之后就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回天乏术,后来尽力抢救,也确实没能挽回。 加上曹雯因为处理现场并没第一时间跟着一起去医院,那江尧就相当于是临别送终的唯一一人,而刘阿姨和江尧共处的时间里几乎全有他的参与,就算偶尔不在,后面这两人也多半会复述给他听,纵观三人相处过程,只有这个时刻是他不在身边、后面也没人再来和他共享的,如果刘阿姨有什么嘱托,那也只有这个时候的江尧知道,而他不知道。 他几乎百分百可以确定江尧和刘阿姨一起瞒了他什么——或者只有江尧,但却想不通原因:如果说江尧不告诉他自己曾目睹那场事故的原因是怕他感觉到压力和肆意妄为的愧疚,那一句话也不讲,甚至说不定里头还有什么刘阿姨留给他的遗言,连这些也不说,又是为了什么? 他抓着江尧的那只手已经举得有点酸,过了会儿,终于颓然地放下,不指望再听到答案,但江尧忽然在这时开口:“刘阿姨说……让我一定要对你好,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都得护佑你快快乐乐地平安长大。” 其实原话并非如此,江尧垂下眼,视线落在两人相同款式的婚戒上,来自过去的人仿佛仍在无尽的虚空中沉默注视着他,让他略显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一时竟不敢再看一眼。 他睫毛剧烈地震颤着,漂亮的白色北欧风沙发在幻视里好像又变成当年救护车上那张血迹星星点点的急救床,在一路的尖锐鸣叫声中呼啸着奔入远处地平线下的黄昏。 那时他满手是血,毫无形象地跌跪在床边涕泗横流,床上人的生机在他眼前一点点流失消散,他徒劳无功地想要抓住,却只抓到另一只冰凉的布满血迹的手掌;已经合上眼很久的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用那只冰冷的手牵住他,嘴唇张合,他流着眼泪俯下身,听见那人讲:“告诉……小越,别难过。” “情况比刚才好了!”一直监视着她生命体征的急救医生惊喜叫道,转头催促他说,“这位先生,快多和您的阿姨讲一些话,说什么都可以,只要别让她闭上眼睛。” 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句“别难过”令他的泪流得愈发汹涌,他张口——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一些什么,大概尽是些无意义的哀求和颠三倒四的从前,然后他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人虚弱地笑了一下,又对他说:“好孩子,你也……别为我伤心。” “阿姨,”他哽咽地讲,“你要是走了,就真的没人再把我当小孩子了,你不能走。” 江尧是在后来的很久才发现,这句话比起挽留、其实更像是对他这短短二十多年人生的概括,他一生得到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和他交易情感的人把他当成能控制企业的棋子、可靠的兄弟,又或者是无所不能的哥哥,人人都觉得他生来就是如此可靠沉稳,甚至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卸下这身沉重的装扮,以为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无法称心合意,时时刻刻须得谨言慎行。 可人总是要先做回自己,然后才能大大方方地去爱别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最重要的那一个前提他做不到,他的爱才如此畏缩,才不配得到关越的回应。 但毫无疑问,和关越一起待在那座只有对方和刘阿姨的房子里的时候,是他一生中最接近本我的时候,他在那里和关越打一下午的游戏、喝水果茶的时候会挑剔地吐出最上面的薄荷叶;在那里他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受到责怪,即使他和关越有着在外人眼里看来如同银河一样的年龄差,但在年逾五十的刘阿姨的眼中也都是好孩子,几岁而已,没什么分别。 刘阿姨是唯一一个将彼时已经在江氏小有成就的江总当成年轻小孩的长辈,但在这个生死难料的关头,他看着病床上女人饱经沧桑的脸,忽然意识到连这份爱也是有条件的,他当然可以在刘阿姨面前当一个任性天真的年轻人,但前提条件是比他更年轻更需要照顾的关越仍旧有人庇护;以往刘阿姨承担了这个角色,但现在她无法再陪伴关越继续走下去,这个角色需要人接替,于是他不能再当刘阿姨的小孩。 病床上刘阿姨的眼睛又缓缓阖上,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对不起,小江,阿姨答应你的事……没做到。” 刘阿姨答应他只要自己活在这世上一天,就会让关越幸福平安地长大,那时候他们都把承诺当成永远,却没想到它破碎得这么快、又这么早。 “阿姨,您别这么说。”他已经哭不出一滴泪,眼泪和手上的血迹一同干涸,“您一定会好起来的,您还说要看着小越恋爱结婚,然后给他包一个大大的红包,这些您还记得吗?” “结婚……” 刘阿姨喃喃,忽然像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用力睁开眼,回光返照似的死死将他的手握在掌心:“江尧,你比小越大几岁,你答应阿姨,看在、看在阿姨也算和你相处了这么久的份上,你一定要对小越好,无论以后发生了什么,就算我不在了,你也像现在一样,做他最靠得住的大哥,好不好?” 他沉默了几秒,轻轻回握:“好。” “你要看着他…好好地长大,然后结婚生子,阿姨恐怕是……看不见了,你替我看看,未来嫁给小越的那个姑娘,长什么样子。” 他沉默了更久,还是答:“……好。” 刘阿姨脸上流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她的手悄无声息地从他手里滑落下去:“你是……做哥哥的嘛……” 救护车终于在医院门口停下,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抬着刘阿姨的担架向手术室里冲,他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听见什么东西“叮”的一声响,下意识回头望去:一个形状漂亮的陶瓷人偶静静躺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认出那是关越去年旅行回来送给刘阿姨的礼物,三个小小的人偶,关越亲手捏的,分别是他们三人的脸,他也有一个。 他走过去,低着头慢慢地捡地上的碎片,人偶下还压了一张三人合照,似乎是从刘阿姨的兜里滑落出来的,照片上关越笑容灿烂,他则在旁边举着一个坏了的玩具模型,表情十分无奈;刘阿姨端着盘水果站在最后面,拘谨地望向镜头抿着唇微笑。 照片被摔落的人偶碎片划伤,上面刘阿姨的脸刻下一道很深的印痕,原本拘谨温和的微笑变得狰狞模糊;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恍惚间又听见一声清脆的响,从他心头发出,周围人来人往,只有他听得见,也只有他知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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