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天他们并没有再吵架。争吵不仅是无意义的,而且是乏味的……还能有什么新的内容被提出吗?不会有了。所以徐慎如在之后始终保持沉默。 徐若云面对这种理性的、略为倨傲的沉默,也同样不再就此反复争论或者宣示什么,他只轻轻地、平静地说道:“我不愿意失言。” 失言是很刻薄的判决,徐慎如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徐若云是在说,自己是不值得谈话的对象,与这样的人再多说什么都未免有失言之嫌,因此倒不如保持缄默。 他颔首表示听明白了,便拿起勺子,准备继续吃饭——至少这是一次合格的宴席,菜肴丰盛,不值得因为毫无新意的兄弟阋墙而被浪费。 而徐若云一直在看着他。看着徐慎如,又像没在看。 徐慎如盛汤的时候偏巧与长兄目光相撞,两双形状相似的眉眼对视了,这对视维持了不短时间,徐慎如望着徐若云,忽而若有所思。他有一种无根据的、冥冥而至的直觉,觉得藏在徐若云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复活了。或许是人,或许是兽,他不知道是好是坏,但他知道徐若云在那一瞬间一定是想到了、甚至想通了什么。 他没有猜错。徐若云也自己去盛了半碗汤。盛好了,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掉,汤碗见底的时候,瓷勺碰壁发出清脆的当啷一声。 那一刹,徐慎如想起的是外国法官判案时敲下的法槌。 徐若云不动声色,神情安宁但是坚决。他说:“我们分家吧。” 徐若柏“啊”了一声,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自己的两位弟妹。徐若霜也在凝思,但她的姿态要从容许多,惊讶之余多了大功告成的怅然;徐慎如则依然在喝汤,叫人怀疑他下一句话不会是对分家的看法,而是询问如何做汤的。 徐若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图:“我觉得这样很好,对我自己、对你们三个都是比较好的。” 徐若柏提出了异议,但没能使他回心转意。 人散后他们面对面地坐在书房里,徐若柏再一次试图挽回局面,这次他甚至接近愤怒,双手撑在桌面上,低声对徐若云提出质询:“大哥究竟在想什么?” 徐若云问他:“你不觉得很没有意思吗?” 徐若柏茫然地回答道:“什么?” 徐若云安详地对他解释:“很没有意思。纠缠这些事情,很没有意思。不管是我,还是因为这样的我而纠缠的你,都很没有意思。” 徐若柏挣扎道:“我是真心喜欢大哥,不是为了——” 说话的同时他居高临下地向下看,发觉徐若云默然地、宁定地注视着他。 这是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的眼神了,是澄澈而且笃定的……只没想到,居然是笃定地要抛弃自己。 他停顿片刻,补完自己的话:“不是因为一时冲动犯错而补偿大哥,也不是为可怜。” 但这注定是一次徒劳无功的表白,在忽然仿佛大彻大悟、重获新生的徐若云面前。 他此刻是这样迫切地试图抛弃旧有的一切,试图追逐新的生活,哪怕他连新生活的雏形都尚未能勾勒出来。逃离的欲望攫住了他,不论徐若柏再说什么都像蚕茧努力挽留蝴蝶。但蝴蝶已经要把痛苦和温暖一同决然抛弃。 徐若云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他说:“没关系,这些现在都不太重要了。” 他想起方才餐桌上的某些场景,譬如徐慎如厌倦重复争吵的眼神、略带倨傲的沉默。他其实也同样厌倦。厌倦只需要一弹指的时间。或许它是点滴积累的,但爆发却在一瞬。就好像仅仅是在那对视的片刻,徐若云在心里非常悲凉地顿悟了:是他自己可笑,竟花费了半生试图将生来便倾斜的生活摆正。 苦苦追问父母为何变相地抛弃他,追问受过他祖父教诲、做过他学生的废帝到了九泉之下是否怨恨他,追问新社会种种令他难以适应的地方,当然也追问徐慎如,想知道这个忤逆的兄弟为何会接连不断地做出非人的举动,追问他的妹妹为何还不知悔改。 甚而到如今,这追问里还加上了一条:徐若柏为何要献给他这被禁忌的、罪孽深重的所谓情爱,还顶着这所谓情爱的名义对他做下那种暴虐的事? 他没有答案。 他说徐慎如不是人,尔后徐慎如怡然笑纳,说了一句“是”。徐慎如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反驳的,也厌倦了反驳,不是人也很好,不管是什么,反正都先是自己。就在同时,他也顿时厌倦了追问——这是乏味而毫无必要的。他仰面注视徐若柏,耳内还充斥着他这同父异母的二弟源源不断的解释和剖白。 他阻止道:“你不必说了。” 徐若柏变了脸色,有些惶恐地看着他,突然也沉默了。 徐若云问:“阿柏,你细细想想,这么长时间了,一年了。你在不断对我说,你很后悔太粗鲁了、你是真心的,你也没想到会被人看到,即使被人看到了也没关系,还有,你希望我过得好……大致就这么些了,是也不是?” 徐若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疑惑地点了点头。 徐若云道:“你看,你从没有说过你后悔这样对我,也从没有说过,假如给你重来的机会,你就不会这样做。” 徐若柏迫切地解释道:“我心里太急了,那会儿一时冲动,也太生气了……” 徐若云面色不变,语气平稳:“是,我是知道你的。” 他有一会儿没说下去,仿佛是在下定最后的决心。这一阵沉默之后,他的语速加快了些:“但我这一整年也无法谅解你。” 徐若柏吃惊地“啊”了一声,徐若云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徐若云道:“我吃惊你的心思,也知道你不会轻易放弃,何况你已经尝到了甜头,所以并不打算再拿礼义廉耻来劝说你的,你放心……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怎样对待你才好。你后来求我,我就心软了,我抛不下你,就索性接受你的服侍,觉得我既逃不脱你手,你也没有什么坏心,日子姑且就这样过下去,也还勉强。” 他忽地笑了一声:“我是觉得这样也好。三贞九烈要死要活的事,离我太远了。我做不得那样的人,不然也就不会还活到了今日……甚至不怕你笑话,我到底是被你磨平了,居然还有一点舍不得你,有一点对你动心。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终于肯理你,也终于不再提那事了,就算是谅解你,算是过去了?” 徐若柏说:“是。我曾经这样以为……至少以为你是肯试着谅解我的。或者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 徐若云又笑了笑。他轻声说道:“不,不是这样的。再度同你说话、跟你相处的这半年以来,我连睡梦中都忘不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想要问你,你就算因为情爱而道歉无数次,其实你根本没有后悔过,不是么?你心底深处,大约是自以为得计的,心想只要日后磨到我答应,这或许竟是个很妙的法子。难道不是这样的么?而你这样,居然还睡在我身边,和我同桌吃饭。” 徐若柏语塞了,撑着桌子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忽然多话起来的长兄。 徐若云低声道:“这谈不上什么悔改,你是在哄骗我,在补偿我。我该叫它以退为进,还是恭贺你势如破竹,差点就直捣黄龙?” 徐若柏回答:“大哥不必……就算从前没有,我现在,立刻马上就悔改……” 这是个性情很玄妙的商人。他在外与人交游不少,也算当得起一句八面玲珑的称赞,但唯独在面对自己家人的时候,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木讷和不知所措。他连讨妻妾欢心的时候,嘴里那些男人惯用的路数里也含着一点青涩的诚恳。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正是这一点青涩的诚恳拯救了他,使他常常在情场上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次,面对徐若云,这奇妙的特质又一次发挥了作用,徐若云望着有些茫然的二弟,竟稍感心酸。 但他最终并没有退让,而是坚持说道:“你不必了。” 徐若柏发出了一声近于哀鸣的叹息。 徐若云只说:“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我逼迫你改,是很没有意思的。倘若我想爱你,就要接受你这样;倘若我不肯接受,那么不如彻底放弃你。我何必要追问你?” 对面这次却不得不追问他了:“那么大哥是彻底放弃我了吗?” 徐若云居然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和你离远一点,好不叫习惯干扰我的打算。何况我也是该做点别的事了。” 这是最终的判决。徐若柏又叹息了一声,低声答应道:“好。” 他旋即有些自嘲地笑道:“大哥知道么?你同我记忆里的吴夫人,同父亲坚决要搬到寺里的时候,那样子真像。你和若冰也像。我只有这种时候才觉得自己是妾生的。” 徐若云问他:“嗯?” 徐若柏道:“你们发疯总能发到一处去。” 他答毕,便脚步沉重地走出屋子,听见徐若云居然在他身后轻而又轻地嗤笑了一声,不知道是悲是喜。
第16章 象牙雕塑 嘉陵也是有鸽子生活的,只是徐慎如以前从没有注意过。在学校里,草丛间,楼顶上,那羽毛雪白或者深灰的小动物在他不经意间扑棱棱飞过,有黑而圆的眼睛。 他居然感到惊慌。说是惊慌也不大确切,更像是心悸。是有理由的,他心里知道,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在想萧令望在纸条上给他写的话:白鸽要飞走了。 这天他去蒋瑶山家里吃晚饭,他夫人在家,之前被送到祖母那里的儿子也接了回来,一家子人凑到了一起。席间本来并无太多新鲜事可供谈论,但那一家人都非常会生活,就算讲些系里教员们争风头啦、不爱读书只想着恋爱的女学生啦,或者物价飞涨下如何精打细算着过活啦这些琐碎的事情,也都叙述得生动有味,倒并不显得太过寂寞或者辛苦。 “徐先生运气好,我难得煮一回面吃,徐先生就登门了。” 蒋夫人也是个江南大族的闺秀,名字叫做汤秀鹤。她很小便跟着蒋瑶山出国,性子倒是练得十分大方,大方得甚至有几分厉害,又爱说爱笑的。她抬眼瞧着徐慎如,一边放下碗去,一边跟他讲话。 徐慎如于是也笑,看看汤秀鹤手里的碗,装模作样地对她道:“我向夫人讨半碗面吃,夫人不要觉得我讨嫌。” 蒋瑶山在后边听见了,低声道:“你这样轻佻,实在是无大臣之风。” 徐慎如在他对面坐下了,眯了眯眼,困兮兮地回他:“怎么,蒋教授要刻个图章送我?” 闻言,两人一齐笑了。这已经是桩旧闻了,是还在平京那时候,有一任教育部长不知怎么心血来潮,打算给各大学都制定一份统一的纲领,实行彻底的改革。 这纲领十分复杂,从教学到考试,再到教员的工资、学生的生活标准,规定得巨细靡遗。其中尤其独出心裁的一条,便是在学生中物色代表,对老师和同学的言行思想进行观察,若有不妥,即行向上报告。这纲领本是在会议上商议的文件,却不知怎么流出在外,惹得教员和学生们怨气沸腾,找了好几出麻烦,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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