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慎如其实没见过聂大炮的真人,只见过他叔叔。那小叔叔眉清目秀的,像个养尊处优的波斯猫,他本人则据说孔武英挺得很,就是人如诨名,脾气差,又傲得很。他是怎么死的来着?易帜之后乘车上街,车子底下被安了炸弹,连着车上的小美人一起尸骨粉碎——那小美人不是女郎,却是他新养的兔子。 安炸弹这一口大黑锅说不得,又有一小部分被扣在了国府这一边,徐慎如也与有荣焉,分到了一大盆锅灰。但是他连之前害死废帝的锅都见识过了,此刻倒是安之若素。 他记得清楚,司令部的人气得当面拍了桌子,跟他讲,这个炸弹十有**是周伯阳弄上去的。他当时讶异得很,直说周伯阳长得清清丽丽,笑起来春风似的,原来还有这一手? 对方意味不明地“哎嘿嘿”了几声,说:“你也听说过,那聂大炮喜欢玩男人的——而且尤其喜欢硬气的,旦角儿不行,得是刀马旦。他手下出名的几位据说都给他玩过,有人是两边同乐,有人可不是。周伯阳弄这一出,怕是报仇呢。” 徐慎如彼时年轻,听了这个缘故还有些愕然,但他此刻想起,就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愕然了。他翻了个身把被子盖好,眼前浮现出周伯阳的俊脸。 伯阳瞧着冰清玉洁,内里果然也是,不声不响地就报了仇,也是很难得的。就是不知道徐若柏要是知道这件事,想到周伯阳是徐若云分别十年还能再续前情的文友,再想想他对徐若云做的事,会不会看徐若云的时候也被吓得心惊肉跳? 但想归想,这话他却是不会对徐若柏说的。 这些事想一想,居然已经都过去十来年了。日居月诸,胡迭而微?耿耿不寐,如怀隐忧。这辰光里人人都像船一样,在水上漂浮着。苇叶也好,柏木也罢,一时分不出高低贵贱,都是怀着同样莫名的悲哀,过着同样虚伪的、光滑冰凉的生活。 在南渡后,断开的时光被重新接上,虽然名义上没有,但实质上他仿佛又重回了他的家庭,兄弟姊妹、儿女子侄,他又被这一层人间烟火笼罩、被这些乏味而复杂的人心恩怨缠裹了,好像能割断,但他又不能完全舍下,唯是若即若离的,像站在苇舟上,在远看水面上的薄雾,看天边的暮云。 恩怨是他的,但热闹是别人的,就如同他听霜姊说话,魂灵却好像飘起来,飘在客厅里,静静地注视着那两人。徐若霜在热切地说什么嫁妆、婚姻,儿女,又计划着要怎样去逼迫徐若云答应分家,要跟徐若柏学做生意,要设计时装,虽然刚经了变故,人还是那样有活力,他自己却好像浮在梦中,简直不知道为什么。 徐若霜离了婚,却始终不肯承认这是一段失败的婚姻。不知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年少轻狂,还是真正地这样认为着。她说,成败都只在当时而不在日后,陶永谦既然教给了她她在前两段短暂的婚姻里所没有的东西,譬如爱,譬如生死、**、厌倦和幻灭,那么就比听从徐若云的教导、安分地和第二任丈夫度日要好。 这是徐若霜所表述的意思。他听了,颔首表示听明白了,但不置可否,不表赞同也并不提出异议。然后他把那漂浮的、莫名的悲哀对徐若霜讲。 徐若霜托着下巴看他,就只笑:“你这是寂寞的,去找个什么东西,管是情人还是夫人,填补一下,保管立刻就没这么多废话讲。” 这“找个情人填补一下”的说法令徐慎如哑然失笑。他想要非找不可大概也容易,情人,或者不如情人的,随便什么女人之类的,但究竟是没有什么意思,何况玩弄他人的感情,这也不是徐慎如愿做的。 那些哪能填补得了呢,生活的冰冷和沉重……是轻浮之人所为,实在是很没有趣味的。
第15章 神女生涯 这晚徐慎如做了个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前想徐若云的事想得多了,他自己竟也做了个春梦。来如春梦几多时呀。 睁开眼的时候,他就算知道彼春梦非此春梦,也还是忍不住默默地想了。他想,来如春梦几多时呀,去似朝云无觅处。 他梦见萧令望。 萧令望贴近他,不在学校,也不在他家里,不在床上。在空山雨后,在斜照西沉,在娟然如拭的纯净天幕之下。陈旧吊桥高悬谷中,清溪自脚下奔流而过,他躺在桥栏之侧斜着目光向底下看。 月亮爬上来了,水流过去了,萧令望握着他的手,他就知道这真正是个发生在春天里的春梦。是嘉陵的四月,胭脂耀眼桃正红,雪片满溪梅已落。 是江国之春,是去年。是夕青春值三五,花枝向月云含吐。 萧令望图方便,单膝跪在地上,凑过来吻他。他本能觉得害怕,要躲,萧令望就捉住他的手,攥紧了,低声说道:“徐校长不要乱动,小心掉下去。” 于是徐慎如就不敢动了。 青年的掌心是温热的,唇齿也是温热的,就是吻技大概不是那么好。徐慎如虽然也没亲过什么人,但他自诩比萧令望的技术要好一点。或者是因为萧令望实在太不会吻人了?所以连他都能觉出来自己是在被胡乱地啃。 太胡乱了,先啃得他嘴唇出血,然后才用舌头去吻他。萧令望气息绵长,又喘得匀,一场长吻之后徐慎如空自面颊泛红,喘着气仰面跟青年对视。萧令望觉得这样已经不够了,便彻底跪下来,方便自己又一次低下头。 他舔舐徐慎如的锁骨,拆他衬衫的扣子,伸手进衣裳里,轻轻地、细致地摸他的肌肤,令他微微发抖。 徐慎如伸手攥着吊桥的锁链,低声问他:“你……你要这样吗?” 萧令望应声点头,徐慎如第一次感到害怕了。他战栗了,想躲开,可是萧令望分明只是看着他,并不曾禁锢他,他却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原地,只能任之摆布。 萧令望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这眼睛在暮色里看不清,但徐慎如心里能想到。他能想到那双黑眼睛张大了,能想到那眼睛是如何迫切地在注视着自己…… 至少在梦里是,在梦外也曾经是,他见过的。 年轻人解开了他的衬衫和腰带,徐慎如就笑他:“在外边别的不知道,这一套倒是学得很麻利。” 梦里的萧令望摇了摇头:“不是在外边学的。” 徐慎如被摸得抽了一口气,然后回答他:“唔,那就是早就会,无师自通,天赋异禀。” 萧令望又摇了摇头。桥板是很硌得慌的,徐慎如暗自皱眉。合着雾露的夕风吹过来,还有一点点凉冷。他差点想催萧令望快点,又觉得不好意思,闭住了嘴。 萧令望再次低头吻他,吻过了也不抬头,温热的舌头滑过身上,到停顿的时候才说:“我不是要徐校长肯同我春风一度的。不是我家老太爷养兔子,也不是聂大炮玩他的顾问,图两个人上床快活。” 徐慎如心里想,唔,如果你床技同吻技是一样的,那也确实是快活不起来。 但是表面上他不说话,他就只是笑:“我明白了。不是床上快活,那这是山里快活?” 萧令望闻言一口咬在他脖颈上,咬得徐慎如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咬完了这年轻人才道:“徐校长若是女人,就要让你给我生孩子的,做我太太,一生一世的那种——当然啦,要是你想到外面去做事,也是很好的,都可以,总之,就是这样。” 青年解释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自己说明白了没有。 而听的那一方呢,徐慎如只是“哦”了一声,问他:“那为什么不是你做我太太?” 萧令望道:“我可不要给你大哥做弟媳妇。规矩太多,还容易丢了小命。” 徐慎如扑哧笑完,不说话了。萧令望见他举起了白旗,便一无停滞地长驱直入,要不是看着在吊桥上怕出事,只怕还要翻来覆去地折腾。他记得那感受。 在梦里天亮的时候,他醒了。现实中还没亮,才过了没多会似的,惹得徐慎如先是羞耻,紧跟着就是简直吃惊。倒不是吃惊萧令望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而是吃惊这几句的言语。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是他自己的梦,而他居然在梦里给萧令望编出这样的话,什么生孩子、娶太太、弟媳妇之类乱七八糟的,岂不是他自己整天想着给人生孩子么?真是荒唐至极。 虽然以他对彼的了解,觉得这话即便真从萧令望嘴里说出来也不太稀奇,但被他自己心里想着做成了梦,则别是一番滋味了。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默默地把脸埋在被子里,虽然屋里没有第二个人,却还是埋了良久才吐出一口气,抬起头向窗前看去。 月亮挂在外面,光亮透过帘子映进来,照着地下,显得空荡荡的。 他攥着被子,从梦境里渐渐醒了,醒透了。但他有点不舍得,居然又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回忆一下梦里的画面。 他想起萧令望的袖口,挽起来的,干净雪白的。袖口里露出手腕,肤色比他自己深了一点,被他不知道怎么给咬了,咬出一个血印子。 萧令望长得很英俊,睫毛很浓密,徐慎如就伸出手蒙住他眼睛,低声叫他:“你眨一眨眼睛。” 萧令望眨眼,睫毛在徐慎如手心轻轻地扫过去。这时候情事的余韵已经过去了,他们并排躺在桥上,桥面宽度有限,他们离得很近,徐慎如握住他的手臂,有些赧然地摸了摸自己咬的牙印,问他:“疼么?” 萧令望笑里沾着轻佻:“原来徐校长跟小猫似的,会咬人的。” 徐慎如躲进被子里,朝窗外惘然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这就是寂寞,是他从前不知道的寂寞。从前只是冷清,冷清也是他习惯的,从没正经想过要找人做伴,但现在,萧令望如果此刻在他眼前出现,他就要抱住萧令望,抱住他,然后咬他……是咬他,不是亲吻他。 徐慎如忽然想起一件事。是去年的事。萧令望坐船离开之前,将之前在火上烘干了的、他的衬衫从小手提箱里拿出来,还给了他。徐慎如回到家,发觉那件衬衫的口袋里有一封信。 说那是信或许夸大了,那只是两页信纸,写好之后没有信封,用另一张空白信纸裹住了,叠了好几折,塞进徐慎如的衬衫里。 他当时没有拆开。 他不舍得扔掉它,却一直没有拆开看看,看萧令望究竟想对他说什么。许是怕拆了又后悔,或者多生事端,也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来日方长,万一来日萧令望弃绝绮念后觉得可羞,一定会宁可他没看过的。 他光着脚爬下床,走到书房去。那信被他夹在萧令望以前的信里,放在了最底下,轻易看不到,也想不起来。但此刻他突然非常想看了,哪怕那已经是过时的、废弃的、无意义了的话…… 是出于好奇,也是想找些安慰,徐慎如拧开了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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