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没有安放毒药。”君特说话了。 “我们……”阿尔弗雷德无言以对。 “如果有毒药,我早就服用了。”君特缓慢地转动眼珠,他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我什么时候去战俘营?” “你的身体不适合去战俘营,至少现在不适合。” 君特仰起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阿尔弗雷德只看到一片雪白的吊顶,以及两盏白炽灯。整间疗养院打扫得异常整洁,没有灰尘,没有蜘蛛,他不理解君特在看什么,“你——” “嘘,”君特说,“你听。” 阿尔弗雷德侧耳倾听,风声、鸟鸣、树叶哗哗作响。再怎么集中注意力也只有这几种声响,“似乎是某类鸣禽,”他踟蹰地说,“不好意思,我对鸟儿的叫声不熟。” “有人在惨叫。”君特轻声说,“听到了吗?” 阿尔弗雷德悚然。惨叫?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摇晃着水波反射的光晕。窗外有个小小的池塘,已经铺满了睡莲卷曲的叶子。三楼是医生的办公室,他确定。谁在惨叫?他努力听了又听,却听不到任何可以称为“人声”的动静。 夜里,阿尔弗雷德躺在办公室套间的床上,拿着报纸的样刊翻阅。君特在照片中眉头紧皱,头上和手腕都缠着绷带。“君特·冯·维尔茨伯格元帅受尽折磨。”照片下的注释写道,“由于马克西米安三世非人的监禁和虐待,他不幸罹患多种疾病。” 他给罗塞尔打了电话,告诉他君特的精神肯定出了问题。罗塞尔说他忙得焦头烂额,不过他会过问这件事,让卫生大臣派最好的精神专家去检查和治疗。末了,他关切地问道:“您不回王宫见一见玛格丽特殿下?她今天问起来……” “我母亲很忙,我也很忙。”阿尔弗雷德不置可否,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他不想见自己的母亲,一点也不。二十年前,正是为了逃离母亲的掌控,他才会不顾劝阻非要前往马恩河前线。当年,阿尔弗雷德还不满二十岁,刚刚念完军校三年级。那夜的天空也没有月亮,他检查了防线才睡,结果凌晨时分突然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随即黑洞洞的枪口就顶上了他的脑门。 “要是抓了个小鱼的话——浪费时间!” 阿尔弗雷德目瞪口呆地听到来人操着萨克森语,一个人拧开了风灯,光亮霎时充满帐篷,“小鱼?好歹得是个少校吧?” 这群萨克森士兵——与其说是士兵,倒不如说是群半大的少年,围着阿尔弗雷德仔细观察。有人掏出了他的军官证,“哦,阿尔弗雷德——上帝啊!快去叫君特!” 就这样,阿尔弗雷德王子、日后的达宁顿元帅人生中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最后一次被俘。俘虏他的人正是君特·维尔茨伯格。他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身着普鲁士蓝色的萨克森军装。肩章显示他的军衔为中尉,然而他柔软的下颌线和细瘦的身材显示,这个年轻的军官绝对不超过十五岁。 “我们抓了位王子?”小中尉笑起来,唇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他接过阿尔弗雷德的军官证检查,“……达宁顿公爵?是吗,就是你吗?” “他有胡子。”一个士兵犹豫地说,“他看起来足有三十岁了。” “安格利亚人一成年就喜欢蓄须,而他已经十九岁了。”中尉解释道,接着换成安格利亚语,“唔,你母亲是玛格丽特?那位玛格丽特王储?” 阿尔弗雷德死死盯着面前的中尉,“这不可能!你不可能穿过那座桥!” 他在桥上布置了冲锋枪,强大的火力压制下,萨克森人绝对没有办法短时间通过桥来到马恩河对岸。中尉笑了笑——他似乎很爱笑——摘下帽子,帽子下金褐色的短发湿漉漉的,他挥了挥帽子,像是行了个滑稽的脱帽礼,灰蓝的眼睛闪闪发亮。 “尊敬的王子殿下,我们当然没办法穿过你的桥啦。”中尉示意手下带走阿尔弗雷德,“可是……绕过去不就行了?”
第3章 阿尔弗雷德没有遭受想象中的虐待与羞辱,相反,他得到了良好的照顾。他被送到一座小镇,囚禁在一栋大房子里。萨克森人每日准时为他奉上三餐,甚至包括下午茶——虽然用的是廉价茶包——和甜点。除了被收走勋章等私人物品,他的俘虏生涯还算说得过去。 一礼拜后,萨克森士兵将阿尔弗雷德带出他的房间。萨克森人一向以冷酷残忍而闻名。他要死了吗?枪决?绞刑?……在镇中心的广场,市民围观,窃窃私语……他脑子里堆满乱七八糟的念头,背后冷汗直冒。士兵将他塞进汽车,最后送到马恩河边。在那里,他见到了俘虏他的年轻中尉,他戴着野战檐帽,坐在陆军上将瓦尔特·冯·切布身边,正津津有味地研究手里木盒的东西。阿尔弗雷德惊愕地发现,中尉左手无名指上竟然戴着自己的王室戒指。 “殿下,”冯·切布比个手势,“请坐。” 阿尔弗雷德坐下了,帐篷里只有行军马扎,他盯着中尉。冯·切布清了清喉咙,“君特,东西该还给达宁顿公爵了。” “你叫君特?”阿尔弗雷德不管不顾地问,“你是叫君特吗?” 中尉咧开嘴笑了起来,“你的。”他用安格利亚语说。 木盒盛放的正是阿尔弗雷德的物品,肩章、勋章、军校毕业戒指、军官证、两张照片。阿尔弗雷德接过木盒,视线凝固于中尉的指尖。他的手指很是纤细,完全是孩子的手。这样的手指能扣动扳机么?他呆呆地想,结果中尉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啊,对,你的戒指。” “你得向殿下道歉。”冯·切布无可奈何地说。 “尊敬的阿尔弗雷德殿下,我未经许可就动用了你的私人财产……对不起。”中尉笑眯眯地说,丝毫看不出半分悔意,“你的戒指很漂亮。”他利索地脱下戒指,“就是有点大。” “你叫君特,你姓什么?”阿尔弗雷德不接戒指,“你喜欢的话,送给你了。” “哈哈,我可不要。” “你姓什么?” 他连连问了好几次,直到君特把戒指塞进他的掌心,也没能问出中尉的姓氏。他猜测这个少年一准是与冯·切布一样出身于萨克森的传统军事贵族,那些家族喜欢将孩子早早送入军队,以便早日继承家业。 阿尔弗雷德回到了安格利亚,萨克森人用他交换了大批战俘。他的母亲,帝国王储玛格丽特狠狠训斥了长子的“无事生非”,勒令他在格兰瑟姆宫“反思过错”。他沮丧极了,首次出征便铩羽而归,是他压根不适合做一名军人吗…… 君特,君特·维尔茨伯格,马恩河战役中荣升上尉。禁闭结束后,阿尔弗雷德想方设法获得了那个小中尉的一丁点信息。没错,他的确还是个孩子,年方十五。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非传统军事贵族,而是出身平民,毕业于萨克森著名的施普雷陆军军官学校。就学期间,君特成绩优异,作为王储马克西米安的陪读跳了几级。情报人员给阿尔弗雷德一张模糊的照片,拍摄于腓特烈二世去年的阅兵活动:君特一身阅兵礼服,尖顶盔上戴着阅兵毛饰,跟在马克西米安身后。他实在太过于瘦小,手套、勋带、马靴、佩剑、刀绪……他几乎快被沉重的礼服吞没了。 罗塞尔告诉阿尔弗雷德,卫生大臣选派的精神病专家——如今他们换了个奇怪的名字,“心理学家”——与君特进行了几次“交流”。“……一个姓金伯利的专家,哦,不,心理学家,我想你也许读过他的书,他喜欢研究癔症。对,就是那个金伯利,约翰·金伯利,是的,他认为君特的脑子没出毛病……” 卫生大臣呈送的报告就摆在阿尔弗雷德案头,他潦草地读了一遍。“君特·维尔茨伯格元帅或因长期囚禁造成的精神压力而导致幻听。”心理学家们给出了拗口的结论,但这个结论“不完全准确”。另有一名心理学家坚持认为君特的幻听症状由激素不调所引发,他建议给君特血检,分析体液成分,以对症下药,云云。 在这个礼拜,前线传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马克西米安三世决定投降,与安格利亚签订无条件停战协议。阿尔弗雷德需要立即前往罗腾堡签署终战协定,然而在动身之前,他不得不去格兰瑟姆宫面见王储玛格丽特……也就是他的母亲。 “我只有五分钟时间——” “你每天都住在办公室?为什么不回家?” 玛格丽特厉声质问。她是alpha,作为现任国王威廉四世的妹妹与未来的女王,讲话永远盛气凌人。虽然年近六旬,但她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年轻。利兹·琼斯急忙握住玛格丽特的手,她温柔地微笑,“阿尔菲殿下一定是太忙了。” “对,我太忙了。”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复述,“每天都有大量的……文件……” “别给他找借口。”玛格丽特看了眼利兹,不过她总算找回了理智。利兹能让她平静,这真是项了不起的本事。十几年前,玛格丽特在某个新大陆的展览会上对利兹一见钟情。没过多久,这个美丽的omega就成为了玛格丽特的官方情人——是的,安格利亚王室保留的荒唐特权之一,王室成员能拥有一定数量的“官方情人”。“官方情人”能享有一定物质保障,但不会被授予头衔,生育的孩子也非贵族。拥有利兹后玛格丽特迅速将她的合法伴侣路易公爵抛诸脑后。当然,她决不会同路易离婚。路易是尼德兰的王子,而利兹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王室成员从不与平民阶层通婚,所以,情人永远只能是情人。 “你们准备拿马克西米安怎么办?” “现在还很难说。” “那家伙是个疯子,”玛格丽特冷笑,“应该送他上绞刑架、断头台……枪毙,随便什么!” “内阁在商议,也许要组织法庭公开审判。” “那就判他死刑好了!最好萨克森人全都判死刑,一个都别留。” 从格兰瑟姆宫出来,阿尔弗雷德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他命令副官将车开得飞快,因为他在专横的母亲那听了过多的唠叨。到达疗养院时太阳挂在西方半空,澄明的余辉穿透云层。池塘里的睡莲冒出零星的白色花苞,他急急忙忙走上二楼,君特坐在窗前,阳光照亮了他木然的脸。 “你的手表。”阿尔弗雷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天鹅绒布袋。他当然可以打发人来做这个差事,不过他更希望亲力亲为。君特没有被绑着束缚带,细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他费力地解开布袋上缠绕的丝绳,哑着嗓子说,“谢谢。” “它好像……坏掉了。”阿尔弗雷德解释,“不是我们的人弄坏的,一开始——” 君特摩挲手表的表盘,“早就摔坏了。”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找工匠修好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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