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跳绿,岑谙一刹间想到了个能暂且应付的法子,但必须要先回到家里。 这样想着,他加快步伐走了几步,然后又颓唐地慢了下来,走一段路就情不自禁地隔着层层衣服摸一下自己的肚子。 他还没想好要不要留下它,居然就下意识地要保护好它。 停好车子后岑谙迫不及待地奔上楼,放下东西将行李箱上的碗和水杯拿开,再把横躺在地上充当小饭桌的行李箱掀开。 里面有只装荣誉证书和证件的文件袋,另外还顺便装了他大一到大三的学校体检报告,岑谙翻出来今年九月末的那份,手机对着拍下来发给应筵。 因为这个谎言,他打字的手有些抖:我没事。 那边许久没回复,但有那么一秒岑谙注意到聊天界面上方有个“正在输入中”,他知道应筵一定在看,只是没想好怎么回复。 于是趁应筵还没发来消息,岑谙又发了句话过去,颇有几分先发制人的意味:你是不是以为我有传染病。 敲这句话的过程中岑谙打错了好几次,原本他的用意是暗示应筵昨晚说话太重太伤人心,他想要一个道歉,可发出去以后,他看着那句话反而觉得在轻贱自己。 果然应筵很快就回了:不是。 岑谙:那你昨晚在想什么? 也许问得太直白了,对面又没声儿了,隔了很久,应筵才问:肚子是怎么了? 大学的体检报告和刚才新鲜的B超单子凌乱地铺散在床上,岑谙要隐忍到极点才能克制住不把真正的结果摊给应筵看,他多想质问应筵——怎么了,你说怎么了,现在你还会觉得我得了怪病吗? 他更想要应筵一个答案——你希望留下它吗,如果你愿意,我就生下来,你愿不愿意? 然而他不敢。 在潜意识里,他深知自己没那个资本百分百认定能从应筵嘴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只能在尽量短的时间里逐步试探,也正好用这段时间来好好思考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不同结果。 文字掩盖了紧张,将佯装的镇定浮于表面,岑谙回道:最近吃太多,长胖了。 不过是请了两天假,正月初一当晚岑谙又去上工了,这次稍微矜贵了一把,没骑那破自行车,走出街口叫了个便车,然而结账时看着因过节而飙升的路费又肉疼了,决定以后还是骑车划算,大不了骑慢点。 下车后顾着在手机上结账,等进了俱乐部门厅一抬头,岑谙的呼吸就滞住了。 才两天没来,那棵摆了一个月没被挪动过的圣诞树不见了。 王睿在吧台那气定神闲翻看杂志,被急吼吼闯进来的岑谙搅了气氛:“搞什么,冒冒失失的。” 岑谙扒住吧台沿,急切道:“王哥,圣诞树呢?” 王睿将杂志翻过一页:“今儿个啥节日啊还圣诞树,两天没来把人给休懵了?” 岑谙语气都急促了:“那些个酒瓶子呢?都扔了吗?” “扔什么扔,搁仓库里明年——哦,今年年底再搬出来用啊,古古怪怪的干嘛呢。”王睿把杂志一合,从脚边拎起两捆封面一模一样的杂志撂上台面,“去,先别换衣服了,给每个卡座放一本去。” 那些酒瓶子没当废品处理掉,岑谙心里安定了些,他拆开封条,抱上一摞去分发到每个卡座,游完半个大厅放下手里这最后一本,他忽然留意到杂志封面硕大的标题右下侧还有条横杠,后面写着“生活美学”。 俱乐部会定期为客人更新杂志,岑谙随之意识过来这大概就是应筵发表过文章的那本,他回头看看吧台那边,趁王睿没盯着,赶紧翻开目录,找到相关栏目的页码,哗啦啦就翻了过去。 文章标题为“倾林酒庄:浪漫贮存与倾心酿造”,诙谐与专业并存的文字风格比官方上板正的资料要生动得多,岑谙无暇逐字阅读,先拿手机拍下页面。 文章占据两页,字体小,他分区域对焦拍,才拍两张就不动了。 白纸黑字,字字醒目,是应筵撰稿写下的倾林酒庄名字来历—— “倾林,为庄主从深交好友名中取字。” 那么含蓄,又那么张扬。
第15章 没把文章完整拍下来,岑谙就合上杂志放了回去。 起初他还想着收工就去仓库看一眼,存点私心问问王睿能不能要走那只酒瓶,他都构思好了,瓶子拿回去插花,摆在窗台可以添点艳色。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天真又可笑。 大约是节日的缘故,今晚的客人特别多,大厅座无虚席,当然观感上并没夸张到济济一堂,卡座都分布得很宽松,说话也轻声细语唯恐扰到了邻座。 纵然如此,岑谙为客人上酒的时候还是很难避免听见他们的话题聊及沙龙上亮相过的霞多丽,也没法阻止他们翻阅那篇文章。 每个圈子都不乏讯息的口口相传,从此以后大家知晓倾林酒庄是以庄主的深交取字命名,而他只是个在重要活动上犯过错的不合格员工。 “小岑,把这俩冰桶送上二楼403!”经过吧台时,王睿使唤道。 岑谙应了声“好”,弯身拎起其中一桶,盛满匀称冰块的不锈钢桶分外沉重,岑谙的手臂浮现出蜿蜒的脉络。 “哎,两桶一起来,省得又来回多跑一趟。”王睿偶一抬眼,不禁调笑,“怎么了呢,还臭着个脸儿,去,让小刘跟你一块拎上去。” 岑谙摇摇头,默不作声拎了桶上去了,到底还是来回跑了两趟。 王睿说:“你把马甲扣上,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 岑谙抿抿嘴,低头系上纽扣。 一连几天,岑谙都没等到应筵过来俱乐部,这种情况很不寻常,正值俱乐部客流量大,适合发酵新品口碑的时机,应筵却偏偏不露面。 岑谙没法见着应筵,聊天界面也处于凝固状态,应筵没提出见他,他也没主动找应筵说话,眼看着开学日期一天天逼近,他等不下去了。 二月的第一天,岑谙刚在家楼下锁好车子,直起身就被倏而飘落的细雪打湿了眼睫毛。 怀孕以后岑谙就对低温特别敏感,他避之不及地爬上楼,进门后关严窗子打开了小太阳。 家里没有安装暖气,这取暖器他是在街口的二手店里花二十块淘回来的,开店的那对老夫妇就住在隔壁那栋矮楼房,每晚下班回家岑谙总能听到那个老爷爷叮叮当当修电器的声音,在漆黑无人的瀛村大街听似诡异,对岑谙来说却是等待他归家的安全信号。 小太阳开了不到十分钟,岑谙的手脚就被烘暖了,这种东西开久了一来会灼伤皮肤二来耗电,他不敢让自己对它形成依赖,满十分钟就拔了插头,爬到床上脱掉衣服,将温暖的手掌覆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 前些天他还在为身体里的这个小生命而感到惶恐不安,现在每当用掌心感受着腹部主动脉的搏动正如同接收着胎儿的心跳,岑谙的情绪好像就因此平缓了一些。 他支着上半身慢慢躺倒在床上,拿过手机打字:应老师,你睡了吗? 消息发送出去,他镇定地熄屏垂下手,双眼大睁着望着天花板开裂的墙皮,强撑着睡意等应筵的回复。 手机振动了一下,岑谙拿起来点开,应筵问他什么事。 哪有人谈恋爱谈成这破样儿的,岑谙对着屏幕嘲嗤一声,继续打字:可以见一面吗? 消息弹过去了他才觉得这开头熟悉,记起他们上次分手之前,他也是先问了应筵这话。 这回应筵没让他去公寓了:我在南澳。 岑谙:新酒庄选址? 应筵:嗯,上次在威尼托看的不太满意。 岑谙挺想问问他这次是要改个“倾木酒庄”还是“青慕酒庄”,字都打好了又劝自己别自讨苦吃,然后删了重发一句:什么时候回来。 应筵或许也觉察出岑谙不同以往的冷淡口吻了,很快便回复:就这几天了,回来后去找你。 岑谙半阖着眼想睡了,他没再说别的,回了个“好”就关掉了手机。 春节过后俱乐部预约的人数没之前那样火爆了,岑谙得以喘口气,用餐也没再速战速决。 他最近还是会偶尔出现作呕的迹象,胃口也很一般,但他很努力地把饭菜嚼碎了咽下去,很努力地把肚子填饱,至少没决定好拿不拿掉这个胎儿之前,是它陪他走过每段夜路,他要对它好一点。 纵使它有时候让他感到痛苦。 俱乐部的门厅少了那棵圣诞树还是显得空晃晃的,听王睿说最近在定制个什么试香台来填补那个位置,但岑谙其实已经习惯了现在这种空缺。 同样的,他也控制着自己每天早上别再打开那个会弹广告小窗的气象软件了,与“倾林酒庄”相关的东西可以存在,它们都是无罪的,岑谙认为只要自己不触碰不关注就好,那么总有一天他会淡忘既定存在的事实,而他不用再刻意躲避。 估计是岑谙这些日子对工作的散漫态度被王睿看尽眼底——其实也不是散漫,岑谙只不过是有意放慢了自己送餐的步调,干重活分少量多次地做从而显得效率低,再就是当客人喊他陪玩盲品的时候他赔着笑说“抱歉我最近身子不舒服喝不了”。 可在对岑谙身体状况不知情的王睿眼里,这员工便是懈怠了,他看不下去,把岑谙扯到一边:“你怎么回事,啊?我瞧你身子好好的哪不舒服了?” 岑谙诚恳道:“王哥,我最近真碰不了酒。” “那你倒是给个说法,之前不还好好的嘛!” 岑谙闭紧了嘴找不到合理的借口,王睿也不是非要逼着员工喝酒毕竟这不是俱乐部侍应生必须要学会的技能,但是——“小岑,你的品鉴能力和酒量是咱应老板亲自教出来的,来店里玩盲品的都爱找你,怎么就最近喝不了了呢?” 不提还好,王睿这么一提,那段如美好幻境般的往事又浮上心头,令岑谙一听到应筵的姓氏就鼻头一酸。 恰在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人,在两人气氛最为僵持不下的时候冲王睿耳边打了个响指:“温柔点啊哥们,吓到小朋友了。” 二十年来也就只有一个人这样称呼过岑谙,他眼神一颤,转过脸就对上了季青森含笑的眼睛。 王睿一扫半分钟前严肃的面孔,松弛了脸部肌肉咧开笑:“失踪俩月可舍得回来了?” “啊,这不是要开学了么,趁着还有几天假给你们捎手信来了。”季青森边脱外衣边往吧台椅上坐,还是那副娴熟的口吻,“热牛奶朗姆。” 如果之前岑谙还只是猜忌,此时便是对某件事情深信不疑了。 他看着王睿用热牛奶融化黄油和方糖,又看着那杯牛奶注入到另一杯黑朗姆酒中,腾空飘起的热气仿佛熏了他的眼眶。 上次是百利甜牛奶,这次是热牛奶朗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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