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倏然间喉头发紧,快步上前,抱住了佟怀青。 “你也知道了吧,”佟怀青被他揽在怀里,喃喃自语道,“他是不是告诉你了?” “妈妈是被我害死的。” “小姨也是。” 包在手上的纱布,渗血的痕迹越来越大,颜色也愈加殷红。 池野的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后面的赵守榕。 对方身边站了个胖乎乎的男人,正紧张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地说对不起。 “佟佟,别回头。” 池野的手按在佟怀青后脑勺上,声音黯哑。 “我带你走。” 回去的路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快冬天了,路边已经有人系上厚厚的围巾。 池野这次是开车来的,他心里烦躁,又不得不压着性子把车开得平稳,只得不时用余光看身侧的佟怀青。 自从上车后,就一直在睡觉。 雨刷一下下地扫着玻璃上的雨水,很快又迷蒙一片,车窗上的雨点汇集成小道,蜿蜒地流下,耳畔全是沉闷。 心里憋着一口气,不知该怎么发泄出来。 就像前些日子,知晓佟怀青外公离世消息的那个晚上,书房里,池野双手握成拳,垂在身侧,不易察觉地抖。 “哦,你是问为什么在家里,大家也叫他佟佟啊,”赵守榕靠在椅子上,指间夹着烟,“那是因为……哈哈,说来话长。” 因为佟怀青这个名字,本来就不是被祝福的。 他不是带着期待,被生下来的小孩。 佟老是当之无愧的天才,音乐造诣无人能比,可惜三个子女都没能继承父亲的天赋,长女和儿子资质平平,二女儿还稍微算个可造之材,能弹一手漂亮的钢琴。 那时佟老工作繁忙,自是无暇关心家庭,对孩子们有愧疚,就用金钱来进行弥补,国际学校,数不清的珠宝,滑雪板,地段最好的房产,他以为,这样便已足够。 偶尔回家,会为二女儿指点些许。 因为他也不知道,能和孩子们聊什么,只有说到乐器和音乐,才能令这位天之骄子般的父亲,脸上神采奕奕。 姐姐站在房门外,嫉妒地咬自己指尖。 恨自己的平庸。 这份恨意,最终转移到了妹妹身上,彼时姐妹两人都有未婚夫,皆是千挑万选的俊秀公子,尤其是世代经商出身的赵守榕,一双风流的眼睛,迷得妹妹满心爱意。 姐姐动了点歪心思。 赵守榕浪荡惯了,自然来者不拒。 就像一粒多米诺骨牌被推下,接下来的事情,就超过了他们的控制,在被妹妹撞破私情的同时,姐姐也惊慌失措地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佟老当时在国外演出,并未知晓此事。 妹妹大醉一场,出了意外。 肾上腺素和酒精的双重刺激,再加上点报复性的自虐快感,她在陌生人的怂恿下,于盘山公路上飙车。 当场身亡。 佟老千里迢迢赶回来,等待他的,就是哭泣的长女,无措的儿子,和溜之大吉的赵守榕。 姐姐已经出现了早孕反应,整个人瘦得剩下骨头,说为什么会这个样子,都是我的错。 我嫉妒她,可我也真的好爱自己的妹妹。 她突然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当做赎罪。 连父亲都劝说,是否再做考虑考虑,可姐姐坚决摇头,并给这个孩子起名为,怀青。 妹妹名字里,就有一个青。 她要用这个孩子,来提醒自己的罪,并且作为妹妹生命的延续。 “可笑吧,”赵守榕又点燃了一支烟,“我也不理解她是怎么想的,算是一种自虐?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什么来着……” 他挥了下手,也挥散了空中的缕缕烟雾:“算了,反正就留下了这个孩子,而她怀孕期间状态不太好吧,所以佟佟的身体,自小就弱。” 而大家也都习惯性地叫他,佟佟。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孩子从小就展示了过人的天赋,虽然经常生病,但聪明,漂亮,专注力强,歪歪扭扭地走到外公的钢琴边,按下了第一个音。 他的妈妈,的确很爱自己的孩子。 但也无法摆脱自己的控制欲。 佟怀青练琴,她一定要在旁边陪着,端茶,切水果,不让儿子碰到任何的尖锐物品,不允许外面有丝毫的吵闹,一旦佟怀青吃东西的时候心不在焉,那么这样食物,就再不会出现在餐桌。 “想吃番茄鸡蛋面吗,”她笑吟吟地看着佟怀青,“你从小就爱吃这个。” 佟怀青的手顿了下:“妈妈,我练琴的时候,可以不跟我说话吗?” 她安静下来。 过了会,又问:“那你中午想吃什么呢?” 亲戚们也都说,佟怀青脾气不好。 一点就炸。 像个小炮仗。 可每每佟怀青生气或是什么,妈妈却很开心的样子,总是很慈爱和欣赏地,凝视着自己的儿子。 佟怀青劝过,可以有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去旅游,去看看别的地方,不要把全部的重心放在孩子身上。 “那可不行,”她大惊失色,“你那么容易过敏和生病,再说了,妈妈对不起你小姨……所以要把你照顾好啊。” 他和小姨一样弹钢琴。 有段时间,佟怀青甚至苦恼,觉得自己是不是小姨的儿子。 虽然他对亲属关系不在意,可也好奇过自己的身世。 父母很早就离婚了,据说只是为了给他上户口。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佟怀青自己否决。 因为妈妈,真的很爱他。 而他也很争气,成为音乐圈闪闪升起的新星,走出国门,在世界上也崭露头角,走得越来越远,以至于妈妈要跟上,都得费很大的力气。 妈妈开始恐慌。 还是一直陪着儿子,管理着他的衣食住行。 没办法呀,佟佟真的太容易过敏和生病啦。 以至于后来,她查出了癌症。 而佟怀青马上要参加一个世界级的比赛,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佟怀青已经拿了那么多的奖项,他早已是最年轻的华人顶尖钢琴家。 可她拒绝留国治疗,坚决要陪伴。 佟怀青和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她不肯退飞机票,往行李里塞维生素和中药包,说没关系啊,妈妈知道你孝顺,可没了妈妈,你怎么能行呢,那么远的地方…… 佟怀青砸了电视,他很罕见地大吼大叫,说如果您真的爱我,能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吗。 他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 妈妈收拾完行李,又拿毛巾细细地擦拭佟怀青的奖杯,特意做了置物架,整整一面全是各种各样的荣誉,她骄傲极了,每天都要认真清理,不让上面落一丝的浮灰。 佟怀青摔门而去。 他太生气了,想去找自己外公商讨策略,不然明天出国,起码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他不敢想象母亲身为癌症病人,在异国他乡捱那么久,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但那天外公有事,不在家。 佟怀青心里烦闷,也不想回去,他让司机把自己放在家附近的饮品店,漫无目的地吃甜点,喝咖啡。 奶油在糕点上融化。 一直到傍晚,佟怀青才回家,决定跟母亲好好谈谈。 可迎接他的,却是倒在血泊里的母亲。 擦拭奖杯的时候,置物架倒了下来,砸中了她。 而佟怀青不在家。 如果他没有出门,如果他能及时回来,如果—— “从那天起,他就有这个毛病了,弹琴的时候会手抖,”赵守榕把烟头碾在烟灰缸里,“心理问题吧,反正费了不少功夫,中医,西药啥的,净折腾。” 池野一直站在阴影处,屋里开着小灯,光线晦暗不明。 他想起佟怀青谈论自己时,轻描淡写地说,看过医生了,针灸,给他扎成刺猬。 “从那个时候,佟佟就开始尝试自杀了。” 是很优秀的孩子,上苍没有把天赋从他手里收走,他不是像媒体所谓的伤仲永和太过浮躁,演出即使出现问题,也都是他在非常拼命地,和自己进行抗争。 但还是失败了。 不少人开始看他笑话。 说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岭之花,跌落神坛。 天才不过如此嘛。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亦或是人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身体会产生自我保护机制,一天佟怀青从医院醒来时,居然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 母亲的死亡,就像有人用橡皮擦使劲儿擦过,只留下点模糊的痕迹。 他不记得了。 只懊悔自己为何出现了问题,变得无法再弹钢琴。 佟怀青很积极地去接受治疗。 也很小心地隐藏自己手抖的秘密,去练琴,演出,直面每一次溃败。 但潜意识里的恶魔如影随形。 直到再次崩溃,逃离一切,在浑浑噩噩中跟着人群前行。 阴差阳错下,来到了那处小城。 最后,赵守榕站起来,去拍了池野的肩膀。 “无论他跟不跟你走,早晚有一天,他会回想起来。” 池野喉间晦涩。 “那样,他会承受不住,会死的。” 这三个字,被赵守榕拉得很长。 池野看着那金丝眼镜下的双眸,真的和佟怀青很像,但是不够清澈,雾气昭昭。 “你想要什么?”池野轻声问。 赵守榕作出副思考的样子:“这个嘛……自从佟佟出现心理问题,我就是他的监护人了,所以嘛,无论他是活着,还是真的去世了,留下的东西就都是我的。” “就是有些手续会麻烦些,哈哈,你也不太懂这个吧?” 池野看着他,没说话。 “想骂我?”赵守榕耸了耸肩,“拜托,我也是受害人好吗,她们姐妹俩闹别扭,搞砸了我的婚事,并且这个孩子我一开始就不支持要的,你看,果然身体不好吧?底子就没打好!” “自然界里的小狮子们,也都是得竞争,才能活下来最优秀的嘛。” 他略微后退一步,打量着池野的表情:“想骂可以骂的,来呀,我不在乎。” 屋里萦绕着淡淡的烟味,池野个子高,自上而下地看过来时,眼神就会有点审视的目光。 但赵守榕不怕,饶有兴趣地继续去摸烟盒。 手伸进去,掏了个空。 赵守榕怔忪间抬起头,看见原本应当在自己兜里的烟,不知何时到了池野的手中,对方没什么表情地端详着自己,然后上前一步,带了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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