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池野是怎么知道的? 他捂着脸,慌乱地眨着眼睛,心虚地开口:“大哥,那事的确是我的错……你千万,别告诉我爸妈,也别告诉佟老师啊。” 池野目光平静:“为什么不让告诉佟佟?” 柴大牙在旁边给手指捏得嘎嘎响,可这依然拦不住杨澍的突然扭捏。 “哎呀,我想追他呢!” 安静片刻。 柴大牙想了想:“大哥,你们说的那位,是不是之前你找的小美人啊?” 池野没有回话,但怎么感觉,手里什么时候多了把扳手呢。 柴大牙又琢磨了会,那个佟怀青他有印象,虽然不吭声,但人应该不错的样子,大晚上的还和他们一起去帮忙抬遗体,于是直接啐了口:“呸,你配吗,我追都比你强!” 他得意洋洋地骂完人,一扭头,怎么感觉后背阴冷冷的。 池野从柜台后走出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盯着往后瑟缩的杨澍。 “我要他父亲的联系方式。” “什么,”杨澍心里打颤,陪笑道,“我、我也不清楚呢,大哥,我还有事,先走了哈……” 后悔了,今天偏偏过来撒什么气,给自己惹一身骚。 池野笑了下:“我让你走了吗?” 头顶的泡桐树随着簌簌风声抖动,不在正常花期内的淡紫色缤纷终于迎来落幕,有雨水的功劳,更多的是秋意的感召,卷帘门被拉下,柴大牙扛着自己的音箱,看着落荒而逃的轿车,还是有些不忿。 “大哥,这人是个孬种。” 池野活动了下肩膀:“嗯。” 虽然知道大哥话少,不怎么回应自己,但柴大牙还是忍不住絮叨:“要是这人再来找麻烦,不用你出手,叫我,用我爹烧炉的铲子拍死他!” 池野扬起嘴角,拍了下对方的背:“谢了。” 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个苹果:“给你的。” “哎呦,”柴大牙笑呵呵的,“我还有小零食拿呢。” 池野声音温和:“中秋节要吃的,今天给……也不算晚。” 吃苹果,平平安安嘛。 相比于安川县的习俗,佟怀青这边,则要讲究更多。 除了吃苹果蒸螃蟹,一家人纵使再怎么貌合心不齐,也要聚在一起,分享团圆。 佟怀青烦这个,前两年都没他的身影。 所以今年,看到餐桌旁这个垂着眼眸的人时,亲戚们都不由有些惊讶,随即就一拥而上,开始了客套。 “哎呀,这不是怀青嘛!” “好久不见了,前天还跟你表弟念叨呢,说看看你哥,在外头多争气……” “你去哪儿了呀这么忙,都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佟怀青抬眸笑了笑,没有说话。 不是他故意冷淡。 只是——有点不由自主的呼吸急促。 烟味,香水味,人声鼎沸的互相恭维,哪怕身出偌大精致的宴会厅,也觉得心烦意乱,脸颊也泛着微微的痒。 不能挠,佟怀青默念。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一顿饭吃完,还有合照,要拍全家福,只要外公坐在最中间,那么人不齐也不在乎。 他外公缠绵病榻多年,至今未能完全恢复意识,要靠鼻饲管维持生命,每年中秋节的最后,所有人都要轮流依偎在他旁边,和外公亲昵地贴脸合照。 来表现一家人的其乐融融。 外公已经这样大的岁数,但只要他活着,就是国内无出其右的音乐大师。 名声在这里放着,加上桃李满天下,就更是张金字招牌。 佟怀青没去拍照,只是去院子里坐下,看了会月亮。 旁边没有栽种在轮胎里的月季,而是高大的松柏,在深夜里,树影婆娑。 佟怀青仰着脸,心想,外公,不要长命百岁了。 喉管被切开,毫无生存质量地活着,曾经意气风发的教授,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被护工反复搓洗身体,没有褥疮,肌肉已然消没,佟怀青把那布满斑点的手抬起来,放在自己脸上的时候,感受到的只是冰凉,和毫无生机垂下的褶皱皮肤。 去年有一次,他崩溃中想要结束这一切,冲人大喊你们真的是爱外公吗,医生都宣判了结果,为什么还要这样让他痛苦,没有任何尊严地被你们拍照,就为了每月的津贴金钱和能打着他名号的各种协会—— 外公明明留下了遗愿,他亲口说过自己的打算,早就安排好身后的一切,为什么不尊重他。 你们当时,答应过他的。 但佟怀青还是没有成功。 他的计划失败了。 没能陪着外公一起离开。 饭局结束,赵守榕亲自开车来接他,看了眼佟怀青的脸色,直接拐去了医院。 “看吧,”他转动方向盘,语气平静,“我就说你会生病。” 那么没关系,起码看过了今晚的月亮。 佟怀青疲惫地闭上眼睛,心想,池野他们是怎么过中秋节的呢,应该是热热闹闹的吧,小院子里摆着堆吃的,不用拍照,也不必互相客套,说不定还会带着俩孩子,一起去堤岸边捉点小鱼小河蟹。 他想的没错,池野家的确是这样过的。 和以前的中秋节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在安顿完俩孩子睡觉后,池野去了趟小王大夫的诊所那里。 都多大的人了,还厚着脸皮,从抽屉里拿了粒黑糖话梅。 吊瓶里的液体快输完了,这次生病的原因,佟怀青都懒得问,无非是那么几样,反正这样的过敏和低烧他都习惯了,也就个把星期,就能出院。 赵守榕不知在忙什么,留下两个护工就匆忙离开。 佟怀青不太关心,他和曾经的两年一样,呼吸缓慢,像一株缺光植物,安静地垂着眼睛。 针管拔掉,护士关闭灯光,装饰考究的单人病房里,只剩下盆绿萝陪着他。 他好像睡着了,又似乎一直在大海沉浮。 抱着那个破烂的玩偶兔子,另只手一下下地揉捏着边角。 迷迷瞪瞪间,脸颊感觉到了陌生的冰凉。 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下。 佟怀青迟钝地睁开眼。 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 特圆润,喜庆又饱满,比他的拳头都要大,切块能切一大碟。 池野在旁边笑,声音哑着,浑身是风尘仆仆的冰霜。 “给你送个苹果,过节嘛,都要吃的。” “就是迟了几天……也不算晚吧。” 佟怀青很慢地眨着眼:“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池野在病床边蹲下,视线和对方平行,“你怎么了,怎么生病了?” 有些小孩生病,会害怕,因为会被责怪厌烦,可能父母也是无意,被柴米蹉跎了精力,疲惫着骂一句,怎么这样事多。 而被爱的小孩生病,则会理直气壮地撒娇,享受应得的关怀。 佟怀青经常生病。 他不是习以为常的。 会害怕。 他现在就突然,很害怕,怕一切只是个梦。 伸手摸了下池野的脸,小声惊呼:“真的是你啊。” 池野没动,在黑暗里注视着他:“嗯。” “给我……送苹果了?” “是,还想吃什么吗。” “不用了,”佟怀青收回手,“苹果很好,我……现在就想吃。” “好,我去给你削。” “要小兔子的形状。” 池野站起来,很温和地笑笑。 “好。”
第38章 苹果切块去芯,在顶端用小刀削出个切口,去掉后面的皮,就是只红耳朵的小白兔。 床头柜上的小灯开了,佟怀青合衣坐着,拣苹果吃。 脆生生的,很甜。 他吃两口就笑,弯着眼睛抬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好像池野真的很容易就能找到他,无论是决堤的河边,还是陌生的医院,都能突然出现,钢筋铁骨似的挡在他面前。 外面刮着大风,屋里缓和,池野浑身的冷意也没了,刚洗完手回来,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佟怀青又笑着问了遍:“真的,你是怎么到这的呢。” 池野特认真的模样:“根据地上的面包屑,很快就找到了。” 佟怀青没反应过来:“什么?” “糖果屋历险记中,汉塞尔就是往地上扔石子和面包屑,来找到回家的路,”池野继续道,“不过后来面包屑被飞来飞去的鸟啄食了,所以我就问小鸟,佟佟去哪儿了呀。” 晚上了,一时有些安静。 池野默默地捂住脸:“……是不是太傻了,一点也不好笑?” 佟怀青:“哈哈。” 更安静了。 池野都不好意思再看对方了,嫌丢人。 好像他特油嘴滑舌似的。 其实这段话,在池野肚子里都想两天了。 怕见面的时候佟怀青不高兴,怕不方便回答自己一路的风尘仆仆,怕自己的心思被知晓,便用这样幼稚的话语去逗人家。 结果,佟怀青不笑了。 “哥,”过了好一会,佟怀青才开口,“你刚讲的,是个童话故事吗?” “嗯。” 池野搓了把脸:“你别介意,我瞎说着玩。” 佟怀青躺回床上,侧脸埋在枕头里,露出一点点的眼睛:“再给我讲一个吧。” 好家伙。 这可到人家池野的地盘了。 讲了快乐王子和夜莺,又讲了小意达的花,佟怀青的手捏着玩偶的絮絮,迷迷瞪瞪的,居然快要睡着。 恍惚中,感觉池野轻轻地拍了下自己。 “去刷牙,刚刚吃过苹果了。” 佟怀青耍赖:“不想起。” “听话,不然会蛀牙。” 老老实实地下床去洗漱,捧着水洗了把脸,回来后,困意就没了。 坐在床沿边,晃着两条腿。 佟怀青:“嘿嘿。” 池野不由得心里泛软:“乐呵什么呢?” “在外面这样晃,会被骂不规矩,”佟怀青身上是宽松的竖条纹病号服,衬得整个人很瘦削,“我不太明白,又不是抖腿,随便晃两下也不成吗?” 他垂着睫毛:“现在心里轻松了,就随意啦。” 池野看着他笑:“成,晃悠吧。” “你也来,”佟怀青叫他,“来,一起晃呀。” 暖黄色的灯光下,池野挨着佟怀青身边坐了,然后,俩人都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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