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极低微,就像潮汐的声音。 但是足以激起叶拙心中的浪潮。 上一次离开的最好时机是季隶铭已经完全融入三人关系的高中时期。 那时候的叶拙和路言意还没有这么多纠缠,抽身离开会比现在容易得多。 同样的,那时候的叶拙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满怀失望和疲倦。 十四年间,十年用来在徘徊中捕捉星星点点的希望。 剩下四年用来浇灭那丁点希望。 路言意始终没放下的季隶铭回来了,还带着叶拙一辈子都给不起的承诺。 爸爸的生命也几乎走到尽头。 路伯父许诺他可以自己选择是走是留…… 一夜之间,挡在叶拙面前的大石全都消失了。 可当面对前路,叶拙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一阵铃声打破此刻的寂静。 季隶铭的确是匆忙赶来的,不仅头发是乱的,连手机都忘了改成静音—— 这是他的小习惯。平时他的事情很多,严格的家教命令他必须让手机保持畅通,但在他遇到私人事情的时候,还是会换成静音模式。 要不是因为这个习惯,五年前叶拙可能就会在偏僻的休息站彻底无人问津。 这样想想,叶拙更觉得自己没资格指责季隶铭。 他那些不太明显的敌意,在季隶铭的光明磊落面前显得更加阴暗。 “谢谢你特意过来,但是今晚我走不开……”叶拙深深呼吸了一口医院里刺鼻的空气,逼自己清醒了许多,“等过几天吧,换个合适的时间,我不会忘记的。” “我的目的不是那顿饭……”季隶铭努力在寻找措辞,但手机不停跳出的消息和来电却让他不得不分心。 叶拙开口:“你不用留下,ICU病房我们都进不去,只是留个人在医院避免出现临时的意外。你有这么多正事要处理,别耽误你的时间。” 季隶铭犹豫着,“我……是你的朋友。” 叶拙:“我想一个人待着。” “那你还在这里等着吗?我一会让助理把晚饭给你打包送来,心情再不好也要吃点,不要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 叶拙想和他说路言意已经去买了,但又觉得节外生枝,只摇了摇头。 “不用了,谢谢,我真得没有精力再说话了,请你离开。” 叶拙所剩不多的情绪都用来伪装情绪正常了,说话的语调平淡到了极致,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季隶铭抿唇,“我就在一边等着你,不和你说话了,可以吗?” “……” “好吧,那你要有什么事情联系我。”说完这句话,季隶铭又改口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在意我和路言意之间的事情,如果有需要,就尽管开口,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路言意三个字忽然点醒了叶拙。 季隶铭总是把“我们是朋友”这句话挂在嘴边,原来还是为了路言意。 这种隔了一层关系的友情,处处都别扭到诡异。 但叶拙无心再去剖析,他有限的情感经历也根本分析不出来什么,只能和季隶铭说了自己觉得有用的话:“路言意一会就回来。” 季隶铭的眉头皱了皱,似乎在思考叶拙告诉他这句话的原因,“所以我该走了吗?” 叶拙点点头。 如果被路言意看到,肯定又要误会。 季隶铭应该也是考虑到这点,终于妥协地站起身。 他身上带着叶拙说不出来的气味,和医院的消毒水味截然不同,像是木质在太阳下晒过的味道,夹杂着浅浅的烟草气息,淡而让人感到温暖。 叶拙低下头,感觉到这股气味随着季隶铭的离开,慢慢被浓郁的消毒水气味覆盖。 叶拙真得很害怕消毒水的味道。 这让他战栗的气味,他一周要闻两次。 一次是固定到医院探望爸爸,一次是去拜访妈妈的新家。 妈妈把消毒水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无比肮脏。她把带着礼物的叶拙推进浴室,抬起成桶的消毒水浇在自己儿子身上。 皮肤和眼睛固然刺痛,次氯酸钠灌入口鼻的感觉也仿若被火烤过的针扎了一下又一下,疼得每个毛孔都在缩紧。 但妈妈却为此感到心满意足。 她不希望除她之外的任何人进入她的新家。叶拙猜,也许自己这样已经让妈妈感觉很崩溃。 他想,妈妈已经猜到是个可耻的同性恋,所以才这样厌恶他。 叶拙想要讨好,却总是被推回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这消毒水的味道里碰壁。 现在,这股让人窒息的味道越发浓了。 “他还没死啊。” 一个听不出是奚落还是庆幸的句子。 叶拙僵硬地抬起脸,“妈……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他要是真的死了,我不仅要来,我还要在他坟前敲锣打鼓,庆祝他好死。” 也许是医院的干净足以让姚棠安心,她今日甚至破天荒地涂了亮色的口红,在她黯淡的脸上看起来格外突兀。 她年轻的时候虽没有出众的容貌,却也衬得上小家碧玉,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叶拙感觉自己的肺里灌满了消毒水的气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医生说……可能也没有多久时间了。”叶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勉强的回答。 姚棠侧头看了看病房。 那一方小小窄窄的窗户内,叶承礼被各种仪器包围着,躺在病床上,仿佛一张纸。 姚棠勾了勾鬓角的碎发,笑着说:“真好,看他成这样,你不知道我又多高兴。” 叶拙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可能是因为叶家突遭变故让两个过早结婚的年轻人失去心气,或者他们之前就只是商业联姻,所以在叶拙的印象里,好像爸妈的关系一直很淡漠,平时在家也是妈妈睡卧室,爸爸睡在客厅。 后来,好像是一夜之间,妈妈摔门而出,就再也没有回来。 叶拙记得很清楚,那年他也是十岁。 那天晚上下着暴雨,电闪雷鸣时仿佛白昼。 但家里为了省钱,连电热水器都没有,叶拙独自烧了三瓶热水倒在保温瓶里,晚上也睡在妈妈床上,这样等妈妈回来的时候能洗个暖和的澡,还能睡上捂热的床。 但是妈妈再也没有回来,他也被爸爸带去路家。 再和妈妈联系上,就再也离不开消毒水。 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庭,还是彻底破灭,至此更是七零八落。 姚棠的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淡淡得问:“怎么就你一个。” “我一个人就行。”叶拙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 姚棠疑惑地蹙眉,目光刺得叶拙一僵。 他以为姚棠在关心,没想到还是多想。 “难道路唯成看到我来了就躲起来了?”姚棠笑着,却笑得寒意尽显。 叶拙觉得今天的姚棠格外不同。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处雷鸣声,仿佛炸裂般的巨响。 叶拙仰头看着他的妈妈,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得飞快。 他心头有种预兆,不停拽着已经在低估的情绪下坠。 “妈,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恨爸?” - 叶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这几天的。 明明感觉时间只过去几个小时,低头却看到日期已经是新的一天。 他浑浑噩噩地待在医院,偶尔回家。 病房的情况时常变化,但病人一直没从ICU转出来。 叶拙猜,可能这次真的无力回天。 无论是用钱还技术,都没办法把奄奄一息的叶承礼救回来。 叶拙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只是有种不得不面对的疲劳。 作为父亲的孩子,他已经尽了全力。 但是作为一个被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他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算什么…… 叶拙陪护的这些天里几乎不怎么闭眼,大脑里的各种意识就像一群刚孵化的鱼卵,来回高速地在活跃,让他一刻不得放松。 他记不清自己都在想什么。 可能是过去的所有事情,也可能是在思考姚棠说的那句话。 叶拙明明感觉不到困和饿,但医院的人还是强行让他回家休息。 路唯成的出现,让本还在用僵硬意识犹豫的叶拙决定离开。 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每一刻,都是折磨。 叶拙低着头,从路唯成身边犹如躲避般的快步离开。 有一瞬间,叶拙的胃部抽搐到想要呕吐。 - 从三十多层往下望去,城市的夜景仿若无数星辰铺成的银河。 路言意手里捏着一纸发言稿,目光却不停地眺望着这璀璨的夜景。 他实在太激动太期待了,所以才难以集中注意力做一件事。 或者说,这件事情已经在他心里计划了太久,以至于亲自面临的时候已经驾轻就熟。 他借着这些犹如舞台闪光灯的街景,恍如已经站在领奖台上,面对无数媒体,在荣誉加身的那一刻向所有人宣告他压在心底的最大景愿。 “这份荣誉不只属于我一个人,来自过去帮助我所有人,它来自支持我的粉丝们,来自过去我努力完成的每一个作品,更是来自一个一直默默陪伴着我的人……” 路言意已经想象到可能出现的场景。 在那么多光鲜亮丽的身影之中,只有那抹能让他瞬间安心。 “在我出道之前,他就已经是我的挚友伙伴,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刻,也曾经有过误会和争吵,他可能也会觉得自己和我的距离很远,但无论我们之间相距多远,我一直把他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路言意举起手,右手掌心轻轻贴在左胸膛之上。 在举办万人演唱会的时候,路言意也如鱼得水。 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就像个怯场的愣头青。 “我们一起忍过非议,顶过压力,你却从来没有向我要过什么……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我实在不知道如果错过现在,还有什么机会告诉你这些话,其实我……” 心中的名字还没说出口,路言意忽而看见自己脚下踩着一道影子。 “谁?!”路言意转身的同时,迅速把稿件背到身后。 叶拙静静地站在阳台不远处的沙发边,隔着灯光反射的玻璃,路言意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叶拙的位置能否听见他刚才所说的话…… “你怎么回来了?” 路言意佯装淡定地从阳台走近叶拙,手中死死攥着揉成一团的稿件。 “我刚刚在……练台词。”他有些紧张地笑了笑,却发现叶拙十分反常。 暖色灯光照耀着叶拙浅色的眼睛,稀碎的光落在眼睫上,但叶拙的双目中却没有半点光芒,黯淡地犹如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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