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世界却排山倒海一般倾斜了。 那种恐惧来源于灵魂深处,他不断重复的那个梦,但梦里唯一能护着他的那个人走了。 意识在梦里沉浮,贺仪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知道陈宏就睡在身边,可他不敢抱他。 像个心事重重的小偷,他悄悄拽着陈宏被子的一个角。 那段时间贺仪封闭了很多东西,尽管他的外出距离从小区门口扩散到了杨福生的面馆,但他看不到任何人。 真正回忆起来,甚至连杨福生都没有。 只有陈宏推门进屋的时候,他才会站起身,叫一声哥,然后跟人回家。 把生活活成倒计时自然就略去了很多麻烦事,无聊的时候抬头看天,他总是在想,如果张蝶生在就好了…… 他的情绪过于压抑,以至于后面有段时间杨福生都不敢和他开玩笑了,肖燕放下手头的活,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贺仪摇头:最近题太难了。 从冬天到夏天,他终于穿旧了两身衣服。 夏末初秋,一场大雨过后天气开始变得凉爽。天空飘着大团大团的云,贺仪跟着陈宏慢慢往家走。 路过厂子后面那条河的时候陈宏忽然停了。 河上架了一座小拱桥,拱桥的另一端的是附近村的村民们种的杨树,偶尔有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 陈宏忽然低头问:“你想不想去抓知了?” 他说完就拉着贺仪兴冲冲往林子里走,刚下过雨的地面还有些湿软,隔着落叶踩上去沙沙的。 立秋过后,知了数量骤减,树梢上偶尔有那么一两声鸣叫,断断续续,不成规模。 陈宏在前面一棵树一棵树的找,他兴致很高,找的也很专注。一排一排走到头又折回来。 贺仪跟在后面。树林里的天空都被杨树叶遮住了,只在两排树中间露出浅浅一条靛色。 他们沿着河岸穿过一块块树林,谁都不说话,直到天空变的青黑。 贺仪终于忍不住,他跟上去问道:“哥,为什么今天忽然抓知了?” 这个季节其实几乎看不见知了了,陈宏只在树根下捡了个皮都没蜕好的知了,奄奄一息吊着口气。 他也不是来捉知了的,只是故意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 “这只活不了了。”陈宏自顾自道。 贺仪看着陈宏手里的那只小东西。 他记得自己在哪本书上看到过,一只蝉如果在展开翅膀的过程中受到干扰,那这只蝉就会终身残废,一辈子无法飞行,也无法鸣叫。 现在这只哑蝉正在陈宏的手心里,努力向他手掌边缘爬。 “我小时候有人带我抓过知了。”陈宏把那只蝉轻轻放在树下,“早上红旗升起来,红屋顶,小朋友们站成一排……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贺仪大脑里飞速闪过一些片段,但随即他意识到陈宏说的是更小的时候,在遇到王力那群人之前。 “我姥姥……还是奶奶,做得蛋炒饭很好吃。我上过几年学,但还是被卖到了王力手底下。那阵子严查,端了不少窝点,他们东躲西逃的…… 风头过去之后,那批孩子都长大了。其他年纪小的还好,但我个子高,已经卖不出去了。” 贺仪以前从没听陈宏提过他的过去,他以为陈宏也忘了。 他不知道拥有那么一段回忆是什么感觉,只是这片林子让他想起他们逃跑那天。 那天也是傍晚,天色青黑。他们在树林里的小土丘上看着警察把剩下的孩子抱出来,在大门口拉上封条。 “被卖了会怎么样?”贺仪问。 “看运气,大多数都是被买家养着,养大之后你就像照顾亲爹亲妈一样照顾买你的人。” “我为什么要照顾他们?”贺仪对父母完全没有概念,对买孩子的人家更是没有任何好感。 “你不会记得那些事,你会觉得那就是你的爸妈。”陈宏说,“我刚见你的时候你经常哭着要找爸爸妈妈,找阿姨……你现在记得他们是什么样子吗?” 贺仪一脸茫然。 “人都会慢慢忘记以前的事。包括当时的感情……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即使是父母,也不可能陪着孩子走完一辈子。” 贺仪抬头,他似乎猜到陈宏要说什么。 树林里的光线很暗,近处有几只麻雀,在河水的背景声中叽叽喳喳的。 “我刚被拐的那几年是真的太想家了,经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那些年纪小的孩子不懂事,有个零食玩具就哄住了,但年纪大了不一样。懂事了,知道害怕了。 虽然后来他们不怎么管我,但连哄带吓唬,渐渐就不想了。每天战战兢兢,能不挨打,吃饱饭都很奢侈。” “我不知道这么说你明不明白。”陈宏轻轻摸了摸贺仪的头,“这些天你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贺仪并不难过,但蹭到陈宏的掌心他就忍不住哭。眼泪汪汪的垂下眼,借着晦暗的光线摇了摇头:“没有。” “小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宏的声音有些一板一眼的柔和,“别人不知道的事我都知道,包括你自己都忘了的事,我也替你记着。没人生来就是哥,但你是我弟弟对不对?” 贺仪吸了吸鼻涕,使劲点头。 “以前的事不好,但都过去了。而且,不只是你自己经历过,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一样的。但我们不能因为这些记忆就自己给自己上锁链,等你长大以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很大,你也会遇到很多很多人。 所有过去的那些人,都是只占了你记忆的一小部分,生活是在慢慢变好的。” “……” “人在每个阶段,都会遇到不同的人。比如之后你也会遇到喜欢的人,你肯定也要结婚,这都是不可避免的。” 陈宏帮人擦眼泪,但眼泪越擦越多,贺仪攥着拳头,直直看着陈宏的眼睛,哽着喉咙问:“你呢?你是要结婚了吗?” “……” “我和林倩?”陈宏皱眉,隔了很久才轻轻道,“我们分手了。” 贺仪赫然睁大眼睛。 “我不是告诉过你?本来就不可能走到一起。你心情不好是因为这个吗?” “我……”贺仪大脑宕机了一瞬,继而捏紧拳头小声道,“我才不是。” 陈宏嘴角胡乱扯了个笑,但语气听起来不怎么轻快:“你就好好长大就行了,我既然都把你带出来了,就不可能不管你,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而且这个世界很大,你别天天围着我转……” 陈宏后面说得很多话贺仪都没怎么听,月亮朦胧的挂在杨树枝头,树林里的泥土湿湿软软的。贺仪像只巨大的树袋熊,趴在陈宏身上,蹭着人脖子。 他听到陈宏的呼吸,嗅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机油味,混着树林里的泥土腥气。 贺仪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陈宏的体温隔着两层衣服传到他的身上,他大脑里鬼使神差冒出了某个不断拉扯的片段。 于是他低头,轻轻的碰了一下陈宏的嘴巴。 那真的是很轻的一下,就像一阵风一样。但他确信陈宏感觉到了。因为他抱着他的手臂僵了一瞬,可也仅仅是一瞬。 可能真的太轻了,陈宏也觉得是不小心。 像风一样。 他们慢慢往家走,各自都揣着柔软的事。月亮躲在云层后面,散出一片模糊的光。 贺仪对陈宏说的未来并不在意,他不想那么久的事。 起码在当下,在陈宏说和林倩分手的时候,他那短时间积累起来的情绪壁垒,像被禁锢了的死水湖,终于迎来了一缕微风,紧接着,飞速土崩瓦解。
第22章 你没看上人家呗 贺仪还是往杨福生那里跑,他这段时间状态都挺好,杨福生又开始大咧咧的开玩笑了。 “得亏你是个小男孩,要是小女孩哪能这么粘你哥?”杨福生想了想,“不对,你要是小女孩我得把你哥送警察局去。” 贺仪不理会他继续和冉冉玩,杨福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条小黄狗,也就两个月大,尾巴向上卷着,耳朵还没竖起来,毛乎乎一小只。 他在店门外圈了个狗窝,冉冉天天在狗窝里打滚,头发乱糟糟的像个杂草垛。 贺仪咬着皮筋坐在台阶上给冉冉梳头发,来的顾客远远就看看他,有的走过去还得回过头接着看。 杨福生打趣说贺仪是他们店的活招牌,往门口一坐绝对有人过来。但贺仪对这些都不关心。他掐着陈宏的下班点去,等到人就跟人回家。 杨福生的店里渐渐攒起来一批固定顾客,贺仪出现的频率高了认识他的人自然也多起来。有时候他跟冉冉在门口逗狗,逗着逗着就会有人过来搭话。 以前住厂子的时候受过不少照顾,贺仪对这些人印象都还不错,就有一搭没一搭和人聊天。 但那些人知道他是男生之后往往就不继续聊了,也许他们也是因为想谈恋爱才过来聊天的。 贺仪哭笑不得,之后有人搭话他都会提前说一句:“我是男生。” 在那以后倒也还有几个人来找他玩,但贺仪对他们并不感兴趣。 有个叫阿赖,他自己说自己叫阿赖,贺仪问他的真名字,那人说你可以叫我“赖哥”。 贺仪不问了。 阿赖头发茬剃的短短的,露出一层青色头皮,手臂上还纹了个小蛇。 他说自己在一个舅舅手下干,他妈拿他也没办法,就让他舅舅给弄了个闲散职位让他混日子的。 他不怎么穿工服,下班也比别人下得早。下了班就来找贺仪,大多数时候都是吹牛。 贺仪听他说这个领导傻逼,那个领导傻逼,领导们都是傻逼。 一来二去熟了之后阿赖问:“你跟三车间那个副主任是什么关系呀?” “他是我哥。”贺仪说。 阿赖“哦”了一声:“哥?亲哥?表哥?还是……” “就是我哥。” 总有人过来问他和陈宏的关系,贺仪对这问题很不耐烦。阿赖识趣的闭了嘴。 那之后他也经常过来,有时候给人带些进口的小零食。 贺仪不想吃他的零食,阿赖就哄着冉冉吃。贺仪拽着冉冉走,阿赖就笑:“没毒,不然我给狗吃了。” 有天阿赖拿来一盒巧克力,用心形的小盒子装着,里面一颗一颗还包了金色的纸。 他把巧克力塞给贺仪就走了。 杨福生在里面忙的热火朝天,用餐高峰期过去之后他看冉冉正拿着巧克力让狗吃,吓得赶紧拎起狗就是一阵拍:“吐吐吐,哪儿来的巧克力?猫猫狗狗可不能吃巧克力。” 贺仪少见的有些慌:“还没吃呢。” 杨福生这才把狗放下。 “费列罗啊?这可是表白的礼物,不会是有小姑娘给你塞的吧?”杨福生说,“这东西可贵了。谁给的?下次来了给我领进来看看。人一多,我在厨房什么也看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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