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叶庭第一次看见他笑。小孩笑起来很甜,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叶庭感觉自己的心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小孩摸了摸猫脑袋,又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猫眯起眼睛,舒服地呼噜着。 小孩的笑容扩大了,酒窝又深了一些。 叶庭愤愤不平。自己费心费力,搞教育,顾生活,又当爹,又当妈,这家伙都没对自己笑过。而这路边冒出来的毛孩子,才跟他打了个照面,他笑得跟朵花一样。 叶庭对着猫翻了个白眼,毛孩子根本不睬他。 看着小孩一团高兴的样子,他不忍心打断,在旁边站了半晌。等猫走了,小孩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 叶庭避开他朝自己伸出来的爪子,嫌弃地捏住他的手腕:“脏兮兮的,先洗澡。” 他又费劲巴拉地教小孩洗澡,好不容易才把肥皂的用法教会了。 洗完澡,换上洗好的衣服,小孩干干净净、香喷喷地坐在他面前,变得像只新猫了。他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教小孩看图认字。 小孩把手放在膝盖上,装模作样地认真听讲。 叶庭说:“我刚想起来,词汇本上只有名词,没有动词,没法凑出一整句话。” 他拿起笔,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先从小孩听得懂的词开始。 “吃饭。”他说,然后指了指纸张,做了个画画的动作。 小孩懂了,拿起一张纸,把吃饭的动作画了下来。叶庭摸了摸他的脑袋,在上面写下了“吃”字。 “现在想想其他的。” 他们把常见的动词都做出来了,“走”“捡”“哭”“笑”“听”“说”“读”“写”…… 五一长假就在这样的循环中飞速流逝,到长假末尾,词汇本差不多已经画满了。 开学前的傍晚,叶庭讲到了“懂”。 这个词有点难画,“懂”这个动作发生在脑子里,没有外部特征。 叶庭思考了很久,跟小孩解释说:“‘懂’就是知道,明白。” 小孩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叶庭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差劲的老师。 叶庭把其他图片都拿了出来,仔细地搜寻了半晌,然后挑出了几张,摊开给小孩看。 “懂,可以是知道某个词的意思,比如说,你知道吃饭是什么,”叶庭指着“吃饭”的图片,“就是说,'你懂吃饭'。” 小孩看了看图,又看了看他。 “懂,也可以是知道某件事情,比如说,你知道画画是什么,”叶庭指着另一张图,“就是说,'你懂画画'。” 他又做着手势,向小孩解释了半天。 小孩像是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然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对着叶庭比划手势,叶庭看了半天,隐约想起来,这好像是那天晚上小孩做了,但自己没看明白的手势。 然后小孩伸出手,举着卡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叶庭。 叶庭怔住了。 我懂你。 那天晚上,他想说的就是这句话。 我懂你。 叶庭感觉全身被电了一般,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喷涌而出,心脏陡然揪紧了。 小孩拿起了其他几张卡片——痛苦,恐惧,绝望……黑暗。 他拿着卡片,又指了指“懂”那个字。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叶庭明白。 我知道你的痛苦。 我知道你的恐惧和绝望。 我能看到你身后的黑暗。 我懂你。 就好像利刃刺入心脏。那一瞬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从今往后,无论这个世界如何看待他,会有一个人始终相信他,理解他。 他们走过黑暗的童年,走过他人的恶意,在这个于他人而言是泥潭,但对于他们来说是天堂的地方相遇。 他突然紧紧地攥住了小孩的手。很久之后,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 “谢谢你,愿意站在我这边。”
第8章 格林德瓦 22岁(2) 见到少年时,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少年还是很漂亮。当然了,从12岁那年初见,他就一直很漂亮。小时候像个精心雕琢的人偶,而现在,隔着4年的时光,褪去了懵懂和稚嫩,带上了弱冠之年独有的青繁。 五官和脸型长开了,头发染成了银色,还戴上了黑色美瞳,遮住了冰蓝色眼睛。就算是年少相知的自己,乍一看都没有认出来。 少年看他许久没有反应,又隔着马路冲他招手。 他还是一言不发。 少年歪着头,觑着他的脸色,叫起了全名:“叶庭。” 这一声熟悉的呼唤让他回过神来,他皱起眉,带着不快的神情穿过马路,走到少年跟前:“你怎么跑到这来了?你一个人出国的?” 对方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那怎么办呢?”少年无奈地说,“我这么想你。” 叶庭盯着他,他深情款款地盯回去。 对峙了一会儿,叶庭摇了摇头,摆明了不吃这套:“换个好点的理由。” “我说的是实话。” “我去年回家的时候,你连脸都没露。” “我有签售会嘛!”少年大喊冤枉。 叶庭懒得跟他纠缠,看了看表:“下一班伯尔尼的车在五点半,我跟你一起去,送你到机场。” 少年用手握住行李箱的边沿,透过美瞳瞪他:“你凭什么赶我走?” 叶庭看着他,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要换以往,他一皱眉,少年已经乖乖地推着行李箱走了。但现在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行李箱上,仿佛自己长在上面似的。 叶庭的目光就像瞭望塔的探照灯似的,照得少年心里发慌。 叶庭缓缓开口,问他:“你会德语吗?” 少年摇摇头。 “英语?法语?意大利语?” 少年持续摇头。 “瑞士的官方语言一个都不会,”叶庭扫了眼他的腰线,少年的个子固然长了许多,身板还是瘦弱单薄,衬衫下的腰不盈一握,“腿不好,肠胃不好,气候也不一定适应,你来这里干什么?找病生?” 少年据理力争:“北京的气候我都能适应,瑞士为什么不行?” 这倒无言以对。 “我的胃比以前好多了,”少年认真地说,“我不会英语,不是还有你在吗?” 叶庭语塞。 既然说不过,他就直接上手。反正在体力这方面,少年从来没赢过。 他把两只手放在行李箱两侧,把少年围在双臂中间,连人带箱子往车站里推。 少年似乎也没想到他这么难搞,一落下风就直接动手。少年用手去推胸前的胳膊,理所当然地没推动。 “叶庭!”少年炸毛了,“放我下来!” 叶庭恍若未闻。 人和箱子已经进了车站,少年气鼓鼓地困在胳膊中间,瞅着叶庭的侧脸——他画了无数遍的侧脸。 他忽然揪住了叶庭的领子。对方低下头来看他,他往上一凑,吻了对方的嘴唇。 温热的,柔软的,他思念已久的触碰。 这触碰转瞬即逝,因为叶庭往后一仰,中断了这个吻。 他看着少年,少年也定定地看着他,目光里有点失落。 嘴唇上的触感还在,叶庭试图把它从脑中驱散:“你现在还学会耍流氓了?” “有用吗?” “没有。” 少年坐在箱子上长吁短叹,叶庭则看着时刻表,寻找下一班车的站台。无论如何,他要把少年送走。 然后他感觉衣袖被人拽了拽。 他低头,看到少年静静地望着他。清亮的眼睛蒙着水雾,不吵不闹,就这么拽着他的衣角,显得又乖又可怜。 如同十年前一样。 “就一天,”少年小声哀求,“就让我待一天。” 叶庭面露疑色。 “天都快黑了,”少年开始嘟囔,“我还没吃饭。” 叶庭叹了口气,松开手。 少年马上从行李箱上跳下来,凑到了他身边,手里还抓着他的衣服。他仍由对方拽着,另一只手握住行李箱的把手。 “走吧。”他对少年说。
第9章 文山 12岁(7) 五一长假过去,叶庭才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小孩不知道他要去上学。 六号早上,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烦躁地把额头埋进手里,抓了把头发,骂了句脏话。 骂完,他忐忑地看了眼衣柜,没有动静,看来小孩还在睡觉。 不辞而别很不礼貌,所以叶庭把词汇手册拿出来,翻到了动词那部分,然后用铅笔在两张图上画了圈。 等我回来。 他让这一页朝上,回头看了眼衣柜,轻手轻脚地拿起书包走了。 上周,校长已经找了院长,要让叶庭退学。然而假期过去,他还是出现在了学校里。 他走进班里的时候,杂乱的喧闹声突然安静了下来,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朝他看去。他脚下顿了顿,随即移开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那四十多双眼睛就这么跟着他,监视他的每一个动作。 语文老师走了进来,用教鞭在讲台上敲了敲:“早读课,声音呢?” 左顾右盼的学生这才扭过头,翻开课本,大声朗读起来。 无所谓,叶庭一边读课文一边想,他本来也不跟别人交流,孤立他也没事。 上课时,老师让小组讨论,没有人跟他一组,他就撑着下巴发呆,反正老师也不会叫他。下课了,同学三三两两地在走廊上打闹,他就坐在位子上写作业。 这种生活平淡如水,无人打扰,这么看来,被当成空气也有好处。 可惜,人是不可能永远不跟外界交流的。 体育课,老师让课代表提了两袋子排球过来,说这节课学传球。找体委做了示范之后,老师让全班同学两个人一组练习。 班里的学生是偶数,正常情况下,所有人都能找到搭档。 同学很快走动起来,互相寻找自己的朋友,组队练球。队伍一个个成型,叶庭身旁的同学越来越少。 终于,只剩最后一个男生了。他刚刚跟自己的两个朋友猜拳输了,只能从队伍里退出来。 叶庭看他没有去拿球的意思,就自己把球从网兜里拿出来。 男生看了他一眼,突然举手,大声地对老师说:“我不要跟他一组!” 老师瞥了眼叶庭,对男生说:“就二十分钟。” “不行,”男生从叶庭身边走开,“我爸妈说了,要离他远点。” 老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跟我一组。”然后指着叶庭说,“你去那边,对着墙练吧。” 叶庭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走到了教学楼旁边。他拿起球,往墙上投去,球从墙上弹回来,他再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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