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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翻脸了

时间:2023-09-25 09:00:02  状态:完结  作者:桑三杉

  看到了。

  十八岁的时候,燕驰很讨厌这个世界,包括自己,也包括那个同母异父、总是开心得像一只小狗的弟弟。

  他不太明白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向他索要,而如果他不给予,将要面对失望和斥责。很多时候他觉得丢失了很多东西,像枕了一夜变得麻木的手臂:明明它就在那,却仿佛不是自己的,没有感觉,也无法控制。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糟的呢,对了,是十四岁,从那个姓吴的老师开始。

  吴铎资历不错,作为新上任教师一来就被调去教提高班,也就是初二七班。吴铎教数学,他作为班上数学成绩最好的学生,颇得信任。

  初二时,他还比较外向开朗,从小与弟弟接近,两人性格也类似。他卯足劲与大家交往,每一次都倾注真心。

  起初班上数学课代表并不是他,但吴铎说他表现好,将课代表的职位给他。他开始频繁去教师办公室交作业,频繁与吴铎私下相处。

  曾经的数学课代表刘以灏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和他对着干,也许只是因为一个职位,也许有其他。开始只是孤立、嘲笑、拒交作业,后来变成结众围堵、打骂、侮辱。

  飞碟是他从小的好朋友,恰巧也读同一个班,便想帮他。

  于是,刘以灏带着那群人孤立飞碟。飞碟的课桌会被乱画,课本会被扔掉,书包会被撕破。

  他叫飞碟不要跟自己玩,否则就会被连累。

  飞碟真的慢慢远离了。

  曾经交好的同学、以为是好朋友的大家,没有一个在这场漫长杀戮中出手相助。他们旁观,他给他们找理由:也许大家有自己旁观的原因,该责怪的是坏人,而不是什么都没做的。

  几乎同时,吴铎说单独辅导作业,却慢慢变质,开始对他毛手毛脚起来。

  他很厌恶,想摆脱那群人的纠结,摆脱吴铎的骚扰,就辞掉课代表职位。那天吴铎责骂他一通,说他本来有天赋却放任自流,因为小事就丢失成长机会。他忍不住怀疑自己:被老师骚扰是不是的确不值一提,毕竟也只是动手摸,并未做出什么过于出格的举动。

  他不当数学课代表,吴铎也没换回刘以灏。吴铎讲,他说谁当课代表都不让刘以灏当。当天刘以灏纠集一群“好兄弟”,围堵了他和那位倒霉当上课代表的同学,专捡看不到的地方打,背上、大腿、胸腹,无甚重伤却遍体鳞伤。

  他含着眼泪回到家,讲是不小心摔跤,母亲心疼地拍他衣服上的灰,却碰到背上淤青,他默默咬牙忍了。

  有一次就有两次,三次,无数次。

  大家都知道了,和他离得近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心里明白:自己明明没说过不让刘以灏当——或许吴铎一直知道刘以灏和他的矛盾,甚至,这个矛盾可能就由吴铎一手促成。

  他开始怨恨数学课,每每上课就逃去操场打球,或者躲在厕所抽烟。他讨厌逃避,却找不到其他对抗方式。他无数次想过出去和那群人血拼,但又拼不过,每次都是挨打的份。

  按理说,被打得狠了,是瞒不过家里人的。但好笑就在于,家里其他三人,整整一年也没发现过他总被学校恶霸纠缠。

  或许他藏得太好了,好到甚至能骗过自己。无法与伤害自己的人对抗,便与自我对抗。

  慢慢地,这份恨意内化,他开始用刀子在自己大腿上划,划得密密麻麻遍布刀疤。他用手上去沾鲜血,假想那是吴铎的血,刘以灏的血,飞碟的血,班上所有围观者的血,躺在西门边上哀嚎时、疾走从他身边路过的同学的血。

  从大腿根部开始,一条条伤疤延伸到膝盖之上。再往下,就容易被发现了。他不想被别人发现自残,便在日记本上用笔划,划了满本。如果再多一点勇气,那整本书上的横线,都应该在身上。

  他实在受不了了,想着要先转班,连续几次故意考得很差,成功被调去成绩最烂的班级。没想到那不是解脱,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成绩烂的班级里坏同学更猖狂,那本笔记本上的名字越记越多。

  他被拎着衣服打过,被烟头烫过,被逼着钻桌洞、钻别人的胯。那群人发现他大腿上有伤疤,笑着拍下那些疤痕,拍下他愤怒的脸。

  曾经的第一名,怎么会到这里。

  据说他被打怕了。

  有人说他和男老师有一腿。

  以前成绩好就是靠巴结老师。

  恐怕跟不少人睡过。

  真烂。

  不知道用的是屁眼还是嘴。

  ......

  初三一年里,他活在阴郁下。最后鼓足勇气,选择了自杀。

  母亲有吃安眠药的习惯。

  某个周四,他在家吞服了整整一瓶安眠药,却恰好被早回家的林烨看见,送去医院洗胃。之后便是大吵,吵他成绩差,吵他自杀,但没有吵过他在学校的事。

  他想,那些东西就埋藏起来吧。

  吃安眠药是最懦弱的死法,不想痛,还想死,想在美梦中死。

  初三即将毕业,他又尝试自杀,这次选择了跳江。

  可是曾经学过游泳,快要被溺死时忍不住地扑棱。强迫自己不要呼救,又因为本能而喊救命。

  他被好心人救上来,没跟家里人说是自杀,只讲不小心摔进去。

  母亲心疼,想跟他谈心。他却避而不谈,只讲自己厌学、不想上学。母亲无奈,将他托付给搞旅游的朋友,让他出去玩一阵子。

  那段时间里他看着山山水水,骤地想开了,从此没再寻死过,只是开始变得沉默。后来他主动要求去爷爷家住,过远离尘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逐渐平和下来。

  一切都会过去的。

  恶或许没有理由,但善需要勇气。

  回到家,林烨开始远离他。他看见开开心心的弟弟,时常会恶毒地想:他为什么没遇到这种事情?他为什么能平安顺遂?他为什么总是乐天模样?

  他讨厌林烨,却又感激林烨。林烨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但林烨能让他觉得自己有父亲,也将他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

  他还讨厌林先觉。讨厌他的闪闪发光,讨厌他的笑容,讨厌他好像能乐观看待所有事,更讨厌他的亲近。可他也忍不住靠近林先觉。林先觉好像一颗小太阳,有他在,一切都是快乐的,起码可以表面快乐。甚至他会想:说不定,说不定与弟弟亲近一点自己又能重新获得父爱了。可每每贪恋地靠近都会被灼烧到——阴暗而潮湿的心,或许不配接近这种人。

  教林先觉数学时,他会感觉荒谬。面对肢体接触,忍不住沉溺,又在沉溺中惊悚:自己变得与吴铎没什么两样。

  他只好把林先觉想坏一些。只有把林先觉想得够坏,自己才是无辜的,自己才不扮演曾经怨恨过的那些人。

  他说不清自己喜欢男的还是喜欢女的,也许都不喜欢。也说不清喜欢不喜欢那个弟弟。说到底,他压根不明白喜欢是什么感觉。毕竟,喜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一直欺骗自己下去。

  他察觉到林先觉的刻意接近,也目睹过林先觉的深沉凝望。但他不确定那是什么情感,不确定弟弟会与吴铎一般龌龊。

  总是矛盾的:想把他往坏处想,又无法想得很坏。说是怨恨,却忍不住倾注关切。想远离,还莫名其妙接近。

  他看着林先觉,看弟弟难耐着扭动的身体:汗水沾满他额头,淡淡咸腥缭绕鼻尖,勃发的冲动化作热气盈满在他周身,那么生机盎然,让人想到夏天的绿与雨,花与泥。

  良心的谴责、道德的排斥都无法阻止亲近本能。他想,或许只有拒绝,才能让心灵得到沉酣。

  ----

  弟弟的自我拉扯是种内心的拷问,情感的辨析。哥哥的却是良心的斥责和本能的排斥。所以哥哥更注重形式,弟弟却更在意内容。哥哥更别扭,觉得不说出口就能假装没有;弟弟觉得其实有,只是没说出口。

  同样半杯水,乐观的人会想已经有半杯,悲观的人会想还差半杯才满。


第45章 记:2051年10月

  万万没想到,打赌输掉要被罗焉云拉去游乐场玩。

  我恐高,特别恐。她拽着我去坐跳楼机,我差点没死在座位上,下来腿都是抖的,整个人软成一根面条。她还嫌不够,又坐过山车,美名曰锻炼胆量,我差点没在半空中狂吐。

  眼看罗焉云还要坐激流勇进,我一手捂胃,一手抱她小臂:「姐姐,饶了我吧,我有罪,能不能不要再玩了。」

  她杏眼微眯,乐呵呵道:「你还真是弟弟。」

  我振声:「对!我就是弟弟!」

  「胆也忒小了,我没玩够。」

  「要不你自己去玩?」

  「你不行那我就叫我朋友来了啊。」

  「叫叫叫。」

  两小时后,我无语地拎着五杯奶茶从商店出来。

  罗焉云那家伙叫了四个人来,一个比一个能讲,凑一起叽叽喳喳,跟麻雀似的。谈同学老师,谈家长朋友,谈吃喝玩乐。我默默听着,居然感觉久违:好像这才该是正常高中生。

  上学期读完,似乎都没有关注过班上八卦,也没有关注时事新闻,只陷在某个名为燕驰的沼泽里。又或者其实关注过:与大家交际难免要听说些有的没的,但听过便忘了。现今回想,应那句「仍然拥有的仿佛从眼前远遁,已经逝去的又变得栩栩如生」。我追忆,只忆痛失之物。

  上帝太远了,其他人太远了,我并不能感同身受那些世界,永远只囿于所接触的一隅。

  「咦,你不喝吗?」罗焉云问。

  我晕得快把隔夜饭吐出来了,瞪她:「不喝,没胃口,过山车去死!」

  罗焉云吸一大口猛咽下,笑眯眯:「真可怜,晚上姐姐带你玩好玩的。」

  早就应该想到的,她算是放任自流已久,什么没玩过。晚上,我稀里糊涂被罗焉云带到酒吧,她说是清吧,不搞灰色地带那套。

  酒吧内装潢花里胡哨,七彩霓虹灯闪得我头疼。有驻唱唱歌,罗焉云跑去台上合唱,俨然一副姐就是女王模样。

  罗焉云出门前化过浓妆,身上丁零当啷一堆装饰,还踩长筒高跟皮靴,压根看不出是高中生。我就不一样了,我外表像学生,内心萎靡得像四十八岁雄风不振、搂着老婆死活硬不起来、上淘宝搜西地那非一买就是一疗程的中年男人。

  看着她唱歌,我不知不觉喝了半杯玫瑰红酒,半杯蓝绿色苦得要死的鸡尾酒,半杯颜色很淡、掺了冰沙还烧喉咙的不知道什么鬼酒、两罐啤酒,外加吃了半盘花生。

  罗焉云还在台上,甚至跳起舞,我更郁闷了:我是不是真的不配有夜生活,为什么这么困,这么没活力?

  她汗涔涔走过来,我埋怨:「姐姐,你只是个高中生耶。」发音似乎有点口齿不清,想必是酒喝多了有点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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