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这段前事,时间要追溯到“大崩坏”之前。 从故事的源头讲起。彼时,尉迟如君还是个刚满十八的年轻小伙儿。 他从小就显露出了远超同龄人的聪慧,是周围人公认的天才。被所有人捧着长大的他,也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就是天之骄子,难免有些心高气傲。在他进入高等学府之前,一切也如他所想的顺风顺水。 而这样的“顺”,在他进入最好的高等学府之后,有过一段时间的中止。 当一个天才进入了一个满是天才的地方,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 如果这个天才心思够纯,那么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就是天堂,如鱼入水;如果这个天才心气太傲,那么这个地方多少会让他感到一些挫败,那时这里或许就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地狱,同样也是如鱼入水,却是河鱼进了海水。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个道理每个人都知道,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白。 尉迟如君的天才并没有太多的水分,但也不至于太过妖孽。因此,他在这所高等学府中,有那么一段时间变得“泯然众人”。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这种突然的、剧烈的体验,震动了他的灵魂,动摇了他的三观:原来,还有那么多人比我厉害! 一个志得意满的年轻人,刚刚踏上人生的征途,路上会遇到的诱惑和阻碍简直数不胜数,一些在“过来人”眼里极小的事,在“未经者”眼里就全不是那样轻松。 尉迟如君虽然自傲,但也并不小气,没有就此一蹶不振,而是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三观重新站了起来。 他又恢复了精神和动力,动用着他仍算天才的智慧,如饕餮般贪婪地汲食着浩瀚的知识。 这段经历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但这只是表面上看来。 实际上,正是这段时期,他的人生、他的灵魂,完整而深刻地烙上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印记。 她叫笼岛绿子,正是无意中将尉迟如君的自骄自傲打碎得最惨烈的人。 此前,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能够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用无法衡量的实力差距碾压自己,更未想过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一个和他同一年出生的年轻女人——是的,他骨子里还有那么点儿可笑的大男子主义。 于是他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扪心自问中,从最开始的震惊自疑,到中期茫然恍然,最后开始无意识地将笼岛绿子当作了追逐对象。 远远地观察、学习、摹仿、比较……逐渐地,好像爱上了她,却又深深地自卑,不敢靠近她。 有人的爱慕是低到尘埃里,但开出了一朵花。(注①) 而尉迟如君的爱慕却是低到极处,最终只结出了一颗没晒够阳光的、酸涩的无花果。 他不知晓笼岛绿子的本性不是什么天山雪莲花,而是一株看似无害的食人花。 笼岛绿子早就察觉了尉迟如君畸形的恋慕,却放任自流,好像那只是路边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于她而言可有可无,没多大干系。 尉迟如君却不知道这些。 他与笼岛绿子的分别来得很快,她奔赴了更远的目标,为了追逐她心中的那道不为人知的影子。 而他,孤独地继续走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不断在心中回忆她。 那颗恶果在他没有自觉的情况下,越长越大。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另一个,名叫江归雪的,同样十分厉害的女人。 第一面,已是在“大崩坏”后,在绿地的青研营。彼时,他还是一个刚刚投奔来这个崭新的人类幸存者基地,迫切想向领导们展现自己价值的热血青年。 在某一个摇动试管抬头的瞬间,窗边一个高挑的人影经过,带过一阵清冽的香风。 他不自觉凝目望去,干练短发、细眉凤眼、高挺鼻梁,似莲似竹的气质…… 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他以为自己竟与多年的梦中人重逢。 女人在前面转弯,走进实验室。看清正脸,尉迟如君便知道自己认错人了,但胸膛里的那颗心却莫名其妙地跳动得更快,而他的目光依旧着了魔似的黏在这个陌生的女人身上。 直到她一路监察,来到他的实验台边,轻声提点:“再不进行下一步,里面的细胞就失去活性了。” 他才如梦初醒,害臊得立马垂下头,手忙脚乱。那一刻,他是完完全全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想不起来自己刚刚进行到哪一步了,花了好几秒回忆,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实验。 她微微一顿,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她的声音是那样特别,让人听之难忘。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好听,回味来回味去,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得出“干净”二字。是的,他从未听过如此干净的声音,干净到让他一个对“美”并没有特别追求的人,竟难得有些上瘾似的想要她再多说一两句话,或是一两个字也好。 他甚至无法分辨,那一声隐约的笑,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他太过贪恋这种“美”,而被大脑骗过,产生的过于真实的幻觉。 他不知道,那时他失去的分辨力,并不只针对那一声笑。他是那样迟钝,没能分辨出自己的“一见钟情”;又是那样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这是“睹人思人”。 “她是谁?”年轻气盛的尉迟如君如是好奇地问同事,在陌生女人离开以后。 同事指了指天花板,小声道:“绿地最上面那个位置的有力竞争者。” 尉迟如君发自内心地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可她看起来……那么年轻?” “我只知道她姓江,‘大崩坏’之前就是大政治家的独女。这种世家出身的人……啧。” 随后,尉迟如君便对这个厉害的女人展开了热烈的追求。 这件事在绿地一度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毫不畏惧,他追随本心——就连他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偏偏这一次,他那样勇敢。 他这样对自己解释:或许是因为,她是赝品,她在我心里就没有那么神圣,那样可望不可即。 而追求到江归雪这件事,竟出人意料的没那么难。 她虽出身显赫的世家,但那些出类拔萃的大人们,在灾难面前也是平等的,都是脆弱的生命,而他们不幸地没能撑到绿地的建立。 所以,尉迟如君并没有经历“门当户对”的刁难、长辈的阻挠,而江归雪本人也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样高傲不可攀折。见尉迟如君从不畏惧自己的冷脸,以一种罕见的韧性和毅力追求着自己,江归雪发现自己被打动了。 尉迟如君永远记得那一天。 她眼神淡淡地看着他,微微笑着,点了下头,用她那独一无二的好嗓音道:“我愿意。” 他激动得冲上去抱住了她,“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这样的念头如疯草般在他心头乱长,泛滥成灾。 可是下一刻,她又开口了。 “但是,如君,我得坦白地告诉你,我理解不了爱情。可能终此一生,我也没办法,如你对我这般……”顿了一秒,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汇,“热烈地回应你。” 他心头就着疯草肆虐摇曳的爱火突兀地结了一瞬的冰:“什么?” 江归雪听着他气若游丝的问话,脸上浮现抱歉的神色:“对不起,这是我天生的缺陷。如果你介意,可以当作刚才什么也没有发……” “我不介意!明天……不,今天你就要登记成我的妻子!”尉迟如君烫了嘴似的飞快说道,心里却有个小人在狰狞地大吼: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有这种病?她一定是在考验我,我不信! 果然,听到他这样坚定的回应,江归雪再度微微笑起来,整个人就像一块暖玉:“好,今天我们就去登记。” 然而很快,尉迟如君便无法逃避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他求婚那天,江归雪对他的坦白,竟没有一个字的假话。这世上,竟真有这般懂不了爱、也给不出爱的女子。 最初意识到这件事时,尉迟如君害怕极了,无名地大病一场。 那几日,江归雪却在忙着安排绿地与野堡的战事,因为很少回家且并不懂得经常关心问候伴侣,连条讯息也未曾给尉迟如君发过,以至于他的病都痊愈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 疾病带来的畏寒,让尉迟如君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身处极地冰山之中。哪怕冰冻三尺之寒也及不上他万念俱灰时一瞬的心冷。即使病好之后,他的精气神也大不如前,原本还算结实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单薄了下去。 他寻机和江归雪大吵了一架,江归雪觉得他不可理喻。 他已记不清那一架他们是因何而吵,又吵成何样,只死死记得结束吵架时,江归雪说的最后几句话—— “我承认,在我心里,那些事都比你重要。我以为你早就清楚。毕竟,一开始我就和你说得很明白,不是吗,如君?” 他愣愣地看着她,匪夷所思地发现她是真的在疑惑,没有一丝的嘲弄意味。 疾病带来的刺骨的寒,并没有随着疾病的消逝而离去,反而就此纠缠上了他,令他就算三伏天站在烈阳下,也只会感到凉意透背,坚冰碎骨。 恰巧就是那几天,多年杳无音讯的笼岛绿子主动联系上了尉迟如君。 “亲爱的如君旧友,展信佳……” 尉迟如君神情麻木地垂眼看着笼岛绿子的文字,却久违地感到心头又燃起了一朵微弱的火苗。 就如一开始他没能分辨出自己的“一见钟情”一样,轮回似的,在这“结束”之际,他亦未能分辨出这朵火苗又是什么,再次错判。 他高傲地心想:是了,从始至终,江归雪只是个赝品而已,我真正爱的人,是绿子。
第95章 大雪 也不知今日是什么节日,到了人皆散职可以自娱的点儿时,窗外竟燃起烟花来。 龙型、凤型的花火尖啸着升上夜空,在璀璨的光辉里缠绵,隐约有男男女女的雀跃声传来。 于如今的绿地来说,纵使是在和平时期,能有这样浓厚的喜庆又热闹的节日气氛,也是极罕见的。 “来不及什么?”尉迟如君抬起一只手,虚虚扶在拉开的窗门上,语气淡淡。 他仍旧向着窗外,头微垂着,没有去看天上绚丽迷人的烟火,于是被衬得眉眼更显黯然。 他的背影与身遭漆黑寂寥的氛围化作一团,像枯枝残叶被沼泽吞没,也像野兽胃袋里各色血肉的融合,无论如何是扯不开、分不清的了。 江归雪莫名有种不祥的直觉,一步步堪称小心地靠近尉迟如君。 她并不害怕他。哪怕从杨无非那儿得知了这么具有颠覆性的消息,她也还是笃定,在尉迟如君的家里,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但她现在又确确实实感到了一阵不安。这种感觉令她感到陌生且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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