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历延的左耳突然开始耳鸣,让他很难听清隋桥的声音,在读出隋桥的问句以后,他像被飞溅的碎石割破喉咙,开不了口。 他把隋桥搂进怀里,双臂收紧,作为他无法给出回答的补偿。 隋桥不懂院长为什么一直说死亡不是可怕的事情,因为万事万物都会有结局,或早或晚,或好或坏,他很难明白院长对死亡的坦然,甚至可以说是期待。 隋桥天真又愚笨,他不知道什么才叫做好的结局,他只知道,在院长人生的终章里,他是被留在原地迎接巨大痛苦的那个人。 他靠在徐历延的怀里哭,怨院长不带走他,也怨徐历延的不同意,最怨恨自己,他没有来得及给院长换很大很大的房子,隋桥崩溃地想,原来我才是没有遵守约定的坏人。 徐历延抱着隋桥,在隋桥的背后一同流泪。他听到隋桥的哭声越来越大,和突如其来的雷声重合,徐历延苦笑一声,鹿南的雨季第一次和他们的雨季重合了。 接近天明的时候,隋桥哭着睡着了,徐历延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隋桥还有泪痕的脸,俯下身蜻蜓点水地吻了隋桥的嘴唇。 徐历延知道被留在原地的痛苦,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隋桥一辈子都不要体会,他从前信心满满,认为隋桥只要在他身边,在他们的家,就可以永远活在乌托邦。 但他错了。 院长问过他,哥哥认为什么是长大?他简单地回答,说变高变壮,开始赚钱就是长大了。院长摇头,让他再说,于是他学着隋桥看的八点档肥皂剧,回答院长,离别就是长大。院长笑他被隋桥传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结果隋桥突然从房间出来,跑到院子边的小棚,坐在徐历延边上,问他们又在说自己什么坏话。 徐历延记得那时是初一的暑假,院子里在下雨,很凉快,他们靠在椅背上吹很潮又很舒服的晚风,院长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只跟隋桥说明天要带他去买玫瑰核桃仁的海棠糕,让隋桥早早休息,起不来就不去了。 隋桥翻过院子的墙就回去睡觉了,嘀嘀咕咕地又在说院长不心疼他,放假了觉也睡不好一个。 徐历延看到院长盯着隋桥的背影笑,回头来跟他说:“骗他的,我明天买完了放在他房间,他肯定又要改口说我对他好。” 徐历延不懂为什么院长和隋桥热衷于这样的游戏,却还是跟着一起笑。 等到雨渐渐变小,他听到院长念了很长的一句词,徐历延问钟齐是什么意思,院长拍了拍他的肩,告诉他,是长大的意思。 然后钟齐催着他去睡觉,说自己还要在院子里坐一会儿。 徐历延和隋桥脑袋靠着脑袋地睡在一起,等待第二天早上会准时出现的海棠糕。 后来很多瞬间,徐历延都以为自己长大了,生长痛抽条,考上大学,进入公司,甚至冷静地面对钟齐身上突如其来的疾病,他开始成为成熟的徐历延。 但病床上的钟齐还是对他给出的这些时刻摇头,微笑着说哥哥仍然没有得到正确的答案,徐历延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没办法回答这道谜题了,他想要放弃,但院长坚信他会找到,于是他不得不继续找寻。 鹿南盛夏的雨总是下得很急,又很大,老天习惯在夜幕降临时倒落泪水,在黑色退去时收回。徐历延坐在床边,听着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看着玻璃外的世界一点一点撕开裂缝,缓慢透光。 天明时分,徐历延终于读懂院长留给他的那句词——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 生生灯火,明暗无辄。生生你我,离别无辄。
第18章 碑 === 隋桥一醒来就看见坐在病床边的徐历延,有点心虚地眨了眨眼,不敢出声。 徐历延在打电话,看见隋桥醒了,立马走出去喊医生。 等电话打完,医生的话也问完了。 “脑部没什么问题,刚刚他说连着几天都没睡着,晕倒大概是严重的睡眠不足导致的,外加他有点低血糖,之后一定要好好休息,没别的事就可以回去了。” “谢谢医生。” 他接到隋桥晕倒的消息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开车的时候手都在抖。 幸好只是没睡好。 徐历延看了眼头发乱糟糟的隋桥,不知道说什么,公司批的丧假是三天的,估计看他加班多,又多批了一天,看完墓的第二天他又匆匆赶去上班,公司说接下来他再请假估计很难了,所以他这周又只能拼命加班,不得已把护工阿姨请回去帮忙看着隋桥。 其实根本没人能照顾好隋桥,除了他。徐历延伸手捏了捏隋桥的脸,决定之后就算再忙也要回家,不能由着隋桥骗他。 “李阿姨和我说你每天都按时睡觉。” 徐历延把车钥匙扔在茶几上,看着坐在沙发上不吭声的隋桥,没什么表情地问。 隋桥不敢抬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是每天都按时上床了,但是睡不着。徐历延不知道给教习班说的什么,教习班也让他不用着急上班。 他每天就是发呆,吃饭,等着徐历延晚上打来电话,然后躺在床上继续发呆,唯一的乐趣是猜护工阿姨什么时候会发现他在装睡,但还没等到这个时刻,他就晕倒了。 “睡的。” “那今天晕倒的是我,嗯?” 隋桥又不敢说话了,他去拉哥哥的手,讨好地说:“是我,是我晕倒了。” “我现在还有点晕的。”徐历延被这句噎得说不出话,蹲下来揉隋桥的太阳穴,问他不舒服怎么在医院不说。 “想回家。”不想在医院,隋桥小声地嘀咕,在医院不吉利。 他把脑袋靠在徐历延的掌心,向徐历延提要求:“哥,我想吃面,还想吃煎蛋。” 徐历延嗯了一声,下巴在隋桥脑袋上蹭蹭,起身去厨房下面。 隋桥趴在沙发上看徐历延在厨房忙碌的背影,眼眶有点发酸,隋桥用手指抹干皮面沙发上的水痕,默默地想,如果能一直这样的话就好了。隋桥悄悄在心里许愿:再多一天就好,等明天他们一起去立完碑,他就不会再缠着哥哥了。 当天晚上隋桥故技重施,被徐历延一秒发现在装睡,他以为徐历延又要凶他,但徐历延没有。他选了一部电影,搂着隋桥一起看,手掌偶尔会轻贴在隋桥的脸上,但更多时候是和隋桥牵手。 电影的片尾曲响起的时候,隋桥有了一点睡意,但还是强撑着不愿意睡过去,徐历延的拇指擦过隋桥的眼皮,声音低沉地哄他:“睡吧。” 然后隋桥像被什么拽进梦里一样,脑袋昏昏涨涨,终于睡着了。 徐历延松了口气,想到以前隋桥也是这样,一看电影就容易睡着,进十次电影院能睡过去九次,每次问他电影讲了什么就呜呜啊啊,眼珠子转来转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没失效就好,掖了掖隋桥的被子,徐历延也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气阴沉,隋桥和徐历延穿了黑色的衬衫,隋桥摆了很多海棠糕和酒酿饼在碑前,跪在地上烧纸,装着轻松地跟钟齐念叨, “这块地这么偏可不是我选的,哥说你早就买好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往火堆里扔纸钱,哽咽着继续,“不过,这边能看到鹿南最大的湖,其实也很好。”他转头看了一眼墓碑面对的湖,就算在雾气之下藏着也能看出来是漂亮的青,隋桥想,空气也很好,特别好。 徐历延立在旁边没说话,纸钱的火烧得很大,隋桥的脸上有火光明灭的影子,更多的是难以熄灭的悲伤。 到最后只有星星点点的橙红色被灰黑掩盖,天上开始飘很细的雨,与鹿南夏天常下的很急的那种雨不同,雨丝穿过淡雾落在他们的身上,明明无关痛痒,但带着潮气,似乎永远无法消除。 隋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前通红一片。等徐历延也磕完三个,隋桥突然站在旁边的墓前,说:“我们给隋……书安先生也磕吧,好吗?他会开心的。” 徐历延愣住,一瞬间不知道这个“他”是指谁。 隋桥没等徐历延回答,自顾自地又跪下来,倒了一杯白酒撒了一周,“不知道叫您什么,”他顿了一下,“贸然打扰,希望您能,开心,和院长。”话说得没头没尾,徐历延看着隋桥红着眼睛又磕了三下,于是他也跪下来,陪着一起。 “哥,他们终于能见面了,是不是会很开心?”隋桥在出墓园的路上问他哥,语气试探,徐历延牵过他的手,郑重回答:“是的。很开心。” 隋桥回想在照片背后看到的名字,钟齐,隋书安。 幸好,到最后,那张合照上的两个人又重新挨在一起了。在彻底走出墓园之前,隋桥回头望了一眼,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开心就好。 院长的碑是隋桥负责立的,碑的内容是: 慈父钟齐,故于二零一九年六月二十九日。 — 去完墓园的那天晚上,隋桥在入睡前问了徐历延:“你什么时候要走?” 徐历延收拾书桌的动作猛地停住,只一会儿,他就又开始收拾,似乎隋桥的这句话对他没什么影响。 “徐历延,”隋桥用被子遮住半张脸,很小声地问:“你什么时候走?” 这是在赶他了,徐历延转过身,反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 隋桥不回答,用被子把头蒙住了,他希望哥永远别走。 徐历延气得说不出话,把水杯摔在桌上,告诉隋桥:“我不会走。” 隋桥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很闷,“那你的……怎么办?”他突然觉得徐历延的配偶,妻子,或者老婆,无论是什么,都难以说出口。 “离婚已经在办了。” 徐历延嘭地把卧室门关上,留下隋桥一个人在房间。 离……婚? 什么离婚?怎么能离婚呢? 隋桥觉得躲在被子里不是好决定,他在听到离婚两个字以后变得呼吸困难。哥说结婚是好事情,那离婚呢? 隋桥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点开私密相册。里面只有一个视频,一个他已经很久没看过,但永远不会忘记的视频。 生日前一周里他收到很多条信息,来自不同的号码,但隋桥知道是谁。 梁芫逼迫他做选择,每一天。 他最开始只想忽略,但徐历延的照片越来越多地发过来,上班路上,办公室里,甚至去蛋糕店挑他最喜欢的蛋糕,每个地点,每个时刻,都传到了他的手机上。 他在看到徐历延过马路时候的照片习惯性地紧张,那一周他每天都发信息让哥哥小心开车,小心周围,对响起的手机铃声异常敏感,生怕哪一通会让他通向地狱。 隋桥疯狂地删除收到的讯息,一次次左滑,拉黑,但这些信息无穷无尽,到最后他不再删除,任由梁芫向他施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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