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不要以为小朋友年纪小就什么都不知道,他读得懂家里的气氛,也许他哭,并不只是身体不舒服,你们如果在家也吵成这样,就算是个健康孩子也受不了,更何况宝宝确实身体出了问题。” “追究这是怎么发生的以及有没有早来看病是没意义的,现在我就告诉你们,闭上嘴,去分诊台加个穆之南主任的号,抱着孩子去7诊室,咨询治疗方案,做不做手术以及在不在这里做手术都可以,但请不要再吵到另一间诊室去,外科医生没我这么好脾气,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争吵上,先把孩子的病治好,可以么?” 上午的热闹以护士小姐感叹“小杨主任你太牛了,他们从你那儿出来居然变得超级客气”作为收尾,但下午的PICU接到了一位有点特殊的病人。 13岁的男生,个子已经超过170了,体重显然超重很多,看起来已是个大人样子,急诊诊断酮症酸中毒引发脑水肿送来儿科重症。 他意识不太清晰,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还可以正常对话,在和家长沟通的时候,杨朔了解到,这个孩子因为一年前诊断出双相情感障碍,吃药导致体重增加很多,加上原本的心理疾病,越来越自卑,拼了命地减肥,过度节食导致酮症酸中毒。 杨朔心里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当务之急是降低颅内压,以免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 穆之南在楼梯间遇到了一个满脸写着颓丧的人。 “怎么了?” “别提了,刚收进来的孩子,居然是因为减肥减到酮症酸中毒的。” “现在什么情况?” “稍微稳定了一点,刚徐页找我会诊,下来看看。”杨朔靠在楼梯扶手上,略微弯着腰,很累的样子,“原本他的双相情感障碍都差不多治好了,就因为觉得自己胖,拼命减肥,最夸张的是,居然全家都支持他,还监督他不能吃碳水!” “啊?” “气死我了,孩子不懂事家长居然也跟着胡闹,还美其名曰尊重孩子的想法!最基本的科学判断力都没有!”杨朔越说越恼怒,但抬头看了一眼穆之南皱起的眉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发发牢骚,别当真。” 穆之南大概也和他一样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往事,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 “是没说什么,但你那个眼神儿,跟飞刀似的,瞥我一眼,我就会想到跟你第一次吵架。” “夸张。那我不看你,也不发表意见,就听你发牢骚,行不行?” 经过这么个插曲,杨朔的满腹牢骚也消散了不少:“我就是觉得这孩子进医院挺冤的——” 还没来得及说完,电话响起,PICU的急召。 脑水肿的孩子情况突然恶化,脱水剂毫无效果,出现压迫性脑疝,加上本身的电解质紊乱,心脏和肾脏同时出现问题,孩子很快就走了。 杨朔的腿被伏在地上的孩子妈妈紧紧抓住,“求你救救他”,声嘶力竭。她徒劳地阻挡杨朔宣告死亡,就仿佛能阻挡死神带走她的孩子,仿佛能阻挡自己痛彻心扉的懊悔一般。 杨朔就这么站定,由着她拼命拉扯着自己,他动弹不得,也不想动,这条迅速消逝的生命仿佛也抽走了他的一些精力似的,而且总能想起他清醒的时候对杨朔说的话: “我想回学校上课。杨医生,学校说医院开证明就能回去上课。” 那时的他盯着杨朔的眼睛,眨眼对他来说变成了一件疲惫的事,睁开再闭上再睁开,都是慢动作。 杨朔点了点头:“嗯,等你出院给你开。” 这是一件再也做不到,做到也没有了意义的事,但杨朔答应了下来,答应下来又无从消解,闷在胸口,堵得难受。 杨朔亲自拔的管,并且记得他的眼角藏了一小颗泪珠,像他本人的生命一样,还没来得及长大就消失了,只留了一点点转瞬即逝晶莹的光。 他回到办公室,桌上不知道哪个学生给他留了一杯奶茶,他拿起来喝了一口,一堆滑溜溜圆乎乎的小丸子在嘴里四散奔逃,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口感,放下了,心里那把火又燃高了一截。 他下了楼,穆之南没在值班室,大概去了病房,他脱了白大褂往洗衣篮里扔,没扔准掉地上,“咚”一声,再捡起来看,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裂开了一条条细纹,蛛网似的,跟他当下的心境一样,繁杂、困顿。 杨朔是走楼梯下来的,穆之南是坐电梯上楼的,在PICU没找到,再下楼他已经不知所踪,值班室地上留下一台可怜兮兮的手机。他捡起来,心情也跟着杨朔一点一点沉下去。 杨亚桐路过,看见穆之南手里的手机,问:“老师您屏幕碎了啊?要不要我拿去帮您换一个?” “谢谢,不用,不是我的,小杨主任的。” “哦,听说PICU刚走了一个孩子。” “嗯,他心里难过。” “我以为小杨主任做了很多年PICU的工作,应该是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的钢铁意志,没想到还会因为病人去世难过成这样。” “怎么说呢,医生是一种要把神性和人性融合起来的职业,往左一点会显得凉薄,向右就会让自己陷入某种情绪,很多时候都是在摇摆,几乎没人能保持绝对的平衡。而且——”他停顿一下,“而且那个孩子,并不是一开始就确诊了很难治愈的病,而是……算是人祸吧,他不甘心。” 杨亚桐心里有些惊讶,明明他老师一直和他一起工作,得到相同的信息量,他却能这么深入地了解杨朔的想法,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意相通吧。 “那您,要不要去找他?” “先不了,他如果想来找我会在这儿等,他需要一个人待会儿整理情绪。”穆之南把手机装进口袋,对杨亚桐说,“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要早点查房,查完跟我上门诊。” “好的老师,我去吃饭了,您也早点回家。”
第8章 穆小胖 浅山是儿科的安宁病房,最近住进来的家庭很少。夜晚的浅山没有白天那么雅致,毕竟还是依着山,树林一黑下来,便展现出原本的野性,深不见底的样子,平时鲜少有人来,尤其是晚上,这里不缺安静,甚至有些过分安静了。穆之南穿过竹林,杨朔果然在。 他在回廊里坐着,靠在柱子上,头发乱着,连孤独都孤独得那么潦草,穆之南原本不想打扰他,但实在看着心酸,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把杨朔的脑袋搂在他怀里,顺手整理了那头乱毛。 “我没事,待会儿就走。” “嗯,我也没事,陪你待会儿。” “我不甘心。” “我懂。” 于是他们就没再说什么,安静坐着。听风穿过树林的窸窣声。 沉默了一阵,穆之南叹了口气:“我理解那个孩子,少年儿童时期的小胖子,一定是每个班第一个被嘲笑被起绰号的。” 杨朔想了想:“是的。但你道德感强,不会去嘲笑别人的。” “我是被嘲笑的那个。” 杨朔立刻扭头看他:“怎么可能?!” “下次回北京给你看照片。我从小就胖,也不爱运动,一直是个球形的人,上了高中,个子突然长高一截,不知道因为什么开始慢慢变瘦;后来,来这里上大学,可能是气候不适应,经常生病,校医务室的老师都跟我很熟;实习那年,第一次跟师傅查房,他瞥了我一眼,说让我多吃点,有时间去锻炼身体,白大褂穿在我身上就像是披在稻草人身上一样,一个医生看起来比病人还脆弱,不像话。” “那你也没听他的啊。” “那会儿我就拼命上手术,谁的手术都跟,手术室谁管我胖还是瘦呢,等时间久了,升了副主任,也就没人管我看起来像不像样了。” 杨朔抬头,盯着天上一颗发着橙红色光的星,心里依旧是沉重的,与其说是伤感,毋宁说是一种隐隐的恐惧:“这些……我也能理解,但真的,特别可惜,他走得那么急,就——”他牵过穆之南的手,“给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反复地想,从急诊到PICU,是不是中间出了什么问题,他那一阵子的短暂清醒和相对稳定,到底藏了什么样的隐患,我——” 穆之南接过他的话:“你觉得不对劲?检查结果都显示出没有那么危险?但我觉得,脑部问题原本就复杂多变,更何况电解质失衡,心脏肾脏也会出问题,风险逐层累积,准备得再充分,到那时候你也是来不及的。” “嗯。”杨朔又沉默了,沉默但并不代表他没在心里跟自己争吵,他拉着穆之南起身,“走吧。” 穆之南跟在他身后,想他平日里的乐观,就像这个城市地标建筑一样高耸入云,时刻展示着象征着男性的盲目乐观,但此时,他的忧虑和失望,是一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雪,穆之南忍不住停下脚步,又一次抱住了他,轻轻抚摸他的后颈,说别难过。 他感觉到杨朔的鼻息喷在脖子上,和平时的情欲不同,现在的气息柔软而伤感,带着些细碎的疲惫,穆之南不想也不忍心放开他,就在住院楼的楼下拥抱,也没避忌别人。 但偏偏真的有熟人经过。李靖从食堂出来,碰了碰杨亚桐:“哎那不是穆主任和——”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支手臂箍住脖子,拽走了。 杨亚桐逃得很快,他心里有些隐隐的酸。自从和前任经历了一场身心俱疲的恋爱,他希望能有一个温和冷静的人出现,恰好他看到了穆之南。 他这位导师谈吐儒雅随和,对自己的专业水准极其自信,这和自以为是其实距离并不远,但他却一点都没有,让人非常自然地产生出信任。 但他也知道穆杨两位已经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了法定的身份,而且经常能见到一些很刺眼的场景。明明是儿外科一起吃饭,杨朔也会加入,并且和整个科室都熟稔得要命。吃饭的时候,更是一副神农氏尝百草的样子,每每吃到符合他老师口味的,就要献宝一般夹到他碗里,歪着脑袋问“是不是很好吃”,然后对方轻轻点头,他就笑,再去尝下一道菜。 他还遇到给老师涂护手霜的小杨主任。那天他跟着穆之南在护士站,杨朔恰好路过,顺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支护手霜,牵过老师的一只手就开始涂,动作轻柔像是在呵护一件艺术品,揉完一只手又换另一只。穆之南则一直在和护士长交谈,只在最后杨朔要离开的时候扭头朝他笑一下,两人全程没有任何交流,把一件矫揉造作的事变成了习以为常,而身边的医生护士们显然也已经司空见惯。 杨亚桐在走回宿舍的路上,完全没听到身边李靖在聒噪些什么,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那两个重叠的影子,他的老师,平时那么瘦弱斯文,居然是大魔王的守护者,想想又好笑又让人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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