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想笑,预感到母亲准备好的话题,差不多快要被消耗完了,果然,安静片刻,汪清说:“你这个车不错,很宽敞。” 穆之南皱眉,略有些残忍地脱口而出:“妈,你真的关心这些么?” 汪清愣住了,本就有些勉强的笑容固定在脸上,她低下头,慢悠悠地问:“那,你想让我聊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穆之南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我最近,过得并不轻松,遇到点事,悬而未决,梗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感觉被很多双手推着往前走,被迫的,但我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该去哪个方向。呵,”他自嘲地笑,“你看我连表达都表达不清楚。” 汪清问:“你经常做心脏手术的对吧?” “是的。” “生活的节奏其实和你们的专业很像,有呼有吸,有收缩有舒张,有来有往,有进有退。所以人肯定不能一直往前跑,该暂停一下就休息一会儿,不然太辛苦了。” 穆之南点头:“你说得对。” 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这些人生道理和生活哲理,你应该早点跟我聊的,在我少年或者幼年时期,你作为母亲,应该跟我说说话的。 他突然问:“那些年,你惦念着我么?” 汪清一愣,眼里迅速浮上一层雾:“每时每刻。但是——” 他笑了一声:“没事的妈,我就是随口一问,我没有在记恨什么,你放心。” 穆之南和母亲之间,可能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轻松,彼此都心存芥蒂,他们之间有一笔若隐若现的账,理不清,也不打算彻底清算。母子间的爱并不浅薄,恨也谈不上,大概只能等待漫长岁月过去,重建他们的亲缘关系。 说了些内心里的话,也就不再寒暄,汪清聊到了以后的打算,定居海南,和林叔叔做邻居。 提到错过的昔日恋人,穆之南说:“我特别想知道,这些年,你是如何克服内心巨大的遗憾和失望的。” “年轻时候错过的人,确实是遗憾,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我和林叔叔一样能再遇到,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一直维持着好朋友的关系相互陪伴。” “我以为你会和他真正在一起。” “没有那么简单。可能以后说不准,但现在不会。妈妈年纪大了,有些事不执着了,就这样随波逐流也很好,心境放松。而且要不要在一起,也要看林叔叔的想法,这个决定也是我们商量着来的,说不定陪伴了一定的时间,自然就在一起生活了,或者在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彼此有什么难以调和的矛盾,并不适合在一起呢。” “我觉得不会,你们俩都是温和的人,你都能忍耐穆珩域这么多年,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难搞的人类了。” “哈哈,不要这么说你父亲,虽然,”她低头,忍住笑,“你说的没错。” “不那么执着。”穆之南又念了一遍这几个字,“我可能也需要放弃一些东西,走另外一条路了。” “儿子,妈妈知道你心里有事,但是不管怎么样,记得不要为难自己,跟小杨商量着来,日子嘛,都是商量着过的。” “好。” 说起商量,穆之南想起前几天杨朔的态度,他只说了一句:“你走可以,但不能不带我。还有一个人,你不得不面对。” “嗯,老杨。” 穆之南在一个天气很好的周末,约上杨存道去爬山。 “杨朔呢?”老杨见他一个人来,疑惑道。 “在PICU待了两天,昨天半夜才回来,没叫他。” “哦,还有这么多危重啊?” “这一波流感来势汹汹,很多重症。” “你呢?儿外那边怎么样?” 他没直接回答问题,反而说:“师傅,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在科里的时候,我的日子过得多轻松。” “怎么了这是?” “遇到很多事。如果我说,不想做医生了,你会不会打断我的腿?” “有这个冲动,但我舍不得打你。” 穆之南笑而不语。 没走台阶,他们绕着环山公路向上走,这样虽然距离远些,但不会那么累,老杨已经年近70,穆之南选了一条没那么有效率但适合他的路线。或许,他自己也需要选择一条不那么疲惫的路。 他们边走边聊,穆之南一放松,真的就像老朋友一样跟老杨说了很多科里的情况,没说具体是谁,但不吐不快,索性把他这段时间烦闷的事全说了一遍,眼看着老杨的脸色越来越差,他说:“我就是抱怨抱怨,您别生气,现在已经好些了。” “一代不如一代!” “可不么!”穆之南把老杨的保温杯递给他,“所以您老人家还是得常回医院看看我们啊。” “看你?你都要走了我回去看谁!看那些熊孩子给自己找气受?” 老杨用鼻孔哼一声,便不再搭理他,自己埋头往前走。 儿科老主任杨存道在一个大查房的早晨出现在住院楼,他在人群中形成了一个隐形的气场,稍微年轻一些的医生都不敢近身。他旁观、旁听,但自始至终都不说话,沉默把气压拉得越来越低,只在护工老郑经过时,他才点头微笑。 查房结束,老杨说:“开个短会。” 一行人便跟着他走进了会议室。 他清了清嗓子,问:“在座各位,有多少接受过七年以上的医学专业教育,有多少拿着博士以上的学位?” 几个人怯生生地举起手。 “还举手!我不是在统计人数!我是在问你们丢不丢人,要不要脸,对不对得起教育你们的教授,对不对得起你们自己!” 众人哑然。 “正事干不好天天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整日怨天怨地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我明确地告诉你们,业务科室不养闲人,如果你想混到退休,建议去太平间;如果你只有缝合小伤口的能力,那也不要占用我小儿外科的位置!告诉我,我送你去门诊,一辈子待在清创室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明明坐满了人,此时却像一片空白,老杨环视台下众人,没有一个敢抬头直视自己,他叹了口气: “希望你们还记得,小儿外科是个神圣的地方,我们的手术台上躺着的是小孩,是父母的以至于这个社会的希望,我活着一天,就不允许有恶心的东西脏了这个地方!”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希望,昧着良心的,对不起身上这件白大褂的,能得到报应。”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地离开会议室,杨朔走在穆之南后面,悄悄跟他说:“老杨本来都快把我说哭了,怎么结尾还带上个诅咒呢?” “可能前面那段太正能量,没办法完全出得了这口气。” “这么大年纪了别真动气啊。” “怪我,我不该跟他说这些。他跑来开这个会,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心理年龄没超过四岁的孩子,跑去找老杨抱着他的大腿说爸爸有人欺负我。” 他碰了碰穆之南的胳膊,又问:“跟老杨一比,咱俩前一阵的态度,是不是显得太怂了?” 穆之南思考片刻:“说实话,这些破事儿,你在乎么?影响到你了么?” “没有,丝毫不介意。” “我也是。可能,不在乎也是一种底气。”要下楼了,他转身凝视杨朔的眼睛,那双眼里的赤诚和热烈,让他自惭形秽,“跟老杨比起来,我的信念感还是不够。”
第52章 老朋友 周末过后,六附院内部流传了一条虚实难辨的传闻,说是儿科近来可能会有巨大变动。 这个消息从心内科传出,有人见到周六上午,儿童医院心胸外科主任梁一成和穆之南、杨朔以及程春和一家一起喝早茶。拐弯抹角传到最后,就是穆之南和杨朔想要跳槽去儿童医院,把程春和也一并带走。 没过多久,穆之南收到齐院长发来的一条喝茶邀请,叹了口气。 刚进门,还没等院长开口,他便先说:“老师,传闻不靠谱,没有的事儿。” 齐院长神经外科出身,虽然不是他的导师,本科阶段的基础课也是教过他的,穆之南先喊老师,把距离拉近了一截:“梁一成确实约我们喝茶,主要是请杨朔过去会诊,我只是作陪,程春和那天带着老婆孩子去吃午饭,真的是碰巧遇到,才坐在了一张桌子上,之后杨朔还带他儿子出去玩攀岩,除了开头那个会诊,一直没聊过公事。” 齐院长笑着拍他的肩膀:“我喊你来不是兴师问罪的,至于那些闲话我也不信。白礼郃过来之后,我一直没机会和你坐下来好好谈谈,其实从刘肃做儿外科主任那会儿,我就想跟你聊一聊,想知道你的想法。” “老师,科主任不是我追求的,说实话,我现在考虑的,是要不要继续做医生。” 院长的内心显然因这句话震动了,倒茶的手轻轻一抖,穆之南双手接过,又补了一句:“不过还在犹豫。” “因为什么?有具体原因吗?” “没出什么事,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身心都疲倦得要命。” “唉。”齐院长叹了口气,“我倒希望你说一个客观问题,这样我们解决了就好了。” 这天下午,杨朔从儿童医院回来,已到了临近下班的时候,他也没上楼,直接去了值班室,没想到穆之南已经换好了衣服在等他。 “哟,今儿这么早?” “嗯,第一次等着打卡。” “院长找你说什么了?” “我跟他说了我想走的事,他没同意也没不同意,只说给我时间考虑,如果请假也会批。” “院长也知道硬留是留不住你的吧。” “他对我已经很客气了。你呢,你那边怎样?” “会诊倒没什么,但我在门诊遇到一个老熟人,你猜是谁?” “这哪儿能猜出来。” “娄可。” “啊?又去看病了?这次是真的假的?” “不是身体不好,是挂了学习障碍门诊,排队的时候遇到我,还跟他爸爸聊了几句。” “他为什么要去看这个?” “今年刚上小学,他爸爸说孩子没办法适应,上课坐不住,老师反映他就像听不明白指令一样。在家也是,思维涣散,搞不清他是不是听得懂,也没有要完成作业的意识,家里几个大人都很头疼,才去看那个门诊。你都不知道那号是要抢的,几分钟就没了。” “娄可以前经常住院,请假看病又休息的,实际上都没怎么好好上过幼儿园。” “说起幼儿园,你说咱们给长期住院的小朋友准备一个单独的小空间,作为他们的幼儿园怎么样?”杨朔问。 穆之南睁大了眼:“会不会太过理想化?” “哎你也太保守了,老齐都比你看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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