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穆之南给了一个答案,他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也听从了他的建议,收拾好自己的心烦意乱,按部就班地履行一个医学生最正常的人生步骤——实习,毕业,读研,入职医院,上班下班,谈恋爱结婚,考试写论文……他选择了一条大多数人走过的路,很平坦,很顺畅,把那些懵懂的情感留在了人迹罕至的地方。 可能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有一些疯狂和冲动,但在时间向前走的时候,他们反而躲在了时间的背面,变普通,变正常,变得似乎那些时间不存在或者是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中,他们走进了虚实难辨,同时却有血有肉的生活里。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被雨声掩盖,风也刮了起来,从开着的窗往里灌,穆之南咳了两声。杨朔起身去关窗,经过白礼郃的时候,他貌似随意又亲热地按了按他的肩膀,拇指和中指微微一动。 这是个不轻不重,微妙的力度,大概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意味,杨朔说:“所以大学那会儿,白主任的一片真心被穆主任残忍地扼杀在萌芽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啊。” 话说得自然,甚至轻快,听不出情绪。但很明显,“结束”二字加重了语气。 白礼郃有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停顿,随即哈哈笑着说:“可不是么!我以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所以不接受,结果多年以后,这家伙自己悄无声息地找了个男朋友!” “其实我觉得吧,这事儿还真不能怪他,我也是追了一阵子才追到的。”杨朔看了看穆之南,后者没笑,也没表情,目光似乎透过了窗,游移在雨夜里。 白礼郃说:“没怪他没怪他,这都多少年了,大家都成熟了不少,年轻时候的事儿,早过去了。” 杨朔突然想起了什么:“所以您离婚的真实原因……” “跟这个没关系,就是我说的孩子的原因。从来都没得到和得到过又失去了是两回事,我和前妻,心理上都接受不了,也消沉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我们现在应该不会分开。” “很喜欢小朋友?” “非常。本来就挺喜欢的,不然也不会选儿科,后来因为求而不得,这种渴望叠加起来,遗憾就会变得特别沉重。” “其实胚胎筛选技术现在已经很成熟了,可以试试。” 白礼郃想了想:“目前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暂时不想再婚,即便是结婚了,也不想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这么辛苦去做试管。算了吧,可以的话,领养一个也行,我对自己的基因也不是特别满意,没必要非要延续。” 这顿饭吃得如一个世纪一般漫长,穆之南有一种悬浮在宇宙中的失重感,杨朔和白礼郃还在继续聊,气氛似乎还很融洽,但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并不像这间屋里另外两个人一样自如,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并不清白,而白礼郃的谈笑风生,则是对他的刻意宽容,显得虚伪。那些已经逝去了的时间和若有似无的情感,不但没有被淡忘,反而以这样的方式提起,他强势开启那把锁,记忆一点一点展示在穆之南面前,非要把现在和过去在这个晚上汇合在这个房间里。 他陷入了一个自我怀疑的怪圈,总感觉绕过一个陌生的星球,就能到达陆地,但迎接他的,是另一个领域的黑暗,满眼的星光,却看不清,他觉得渴,又端起水喝了几口,杯子立刻被杨朔抢了下来。 “哎乖乖乖,不喝了,再喝就醉了。”杨朔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穆之南一上车就睡着了,呼吸柔软平和。雨已经停了,在城市边缘的快速路上,杨朔开得不慢,却平稳,时间也跟着一寸一寸平稳地经过。他醒来发现周围有些暗,直起身,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是地下停车场。 杨朔揉了揉他的头发:“怎么,脑子又停电了?” “不是。没有。回家吧。” 牵起他的手,杨朔走得很慢:“穆之南,我发现你这个人很狡猾。” “才发现啊,太晚了吧,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年你拒绝我,我虽然很不高兴,但总觉得你说什么都对,理所应当不接受。但今天一听,你他妈18岁就知道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人了,你身体里住了个穿越过来的妖精吧!” 穆之南低头笑,又侧过脸递过去一个摇曳生姿的眼神:“我身体里住着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么?” 杨朔猛吸一口气,饶是他脸皮这么厚的人都很难招架这突如其来的浪荡,脸一红,竟还结巴了起来:“你你你……哪儿学来的这一套!” 穆之南不说话,大概也觉得刚才那话已经严重超出了他羞耻的底线,只能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向前走。 “所以当年,如果白主任再坚定一点,现在就没我啥事儿了是么?”杨朔追上去问。 他摇头:“不。那个年纪,我还沉浸在被一两个女生追求的虚荣里,不可能和他发展什么隐秘的关系。” 进了门,杨朔倒了杯水递给他,又不松手,故意做出一种拉扯状,说:“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个会打架的。” “年轻气盛,谁不会么,你这武力值难道不跟人发生什么冲突?” 杨朔立刻答道:“其实我不敢。我手重,轻轻一捏就能给人掐紫了,真要是打起来不得给人揍出个好歹。” 穆之南点头:“倒也是。不过医学院那种地方,都是些书呆子,就算打架也都是推推搡搡的,打不起来。” 杨朔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凑过来:“那你试试跟我打一架?” “我有病么,跟你动手不是自不量力?” “动脚也行,我就想看看你是怎么年轻气盛的。” 穆之南觉得他很烦,抬起脚作势要踹过去,没想到杨朔居然真的动用了专业技能,一个闪身,左手迅速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抓住的同时还揉了一把,带了些不怎么正经的意味。 “啊!”穆之南大叫一声,很痛的样子。 杨朔赶紧松开了手,忙问:“疼啊?” 穆之南嘴角一弯,一把将他推倒在沙发上,双手按住他的双肩,膝盖抵住他的腿,似乎是已经控制住了对手似的,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句:“兵不厌诈~” 杨朔憋住笑,还是陪他演了下去:“好计策!我认输。” 穆之南刚想站起来,却被一只手拽了下去,整个人趴在杨朔身上,后腰被按住,他的腰本就不太舒服,再加上酒意还没完全散去,被压制住这一点,他就动弹不得了。不过也不想动,下巴搁在杨朔肩膀上,慢悠悠地说:“那次,也证明了我根本不会打架,所以在那之后就不敢惹事儿了。” 距离太近,杨朔看得清穆之南虹膜的深棕色,看他缓慢地眨眼,看那些放射状的肌纤维有着温和的质感,看得久了,他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会被吸引进去,进入那个近似于黑洞的瞳孔之中,他按住穆之南的后颈,闭上眼轻轻吻他。 他的吻很甜,穆之南尝到了一些水果香,让他想起大学食堂小盒的水果拼盘,年轻鲜活的味道。 “我要是在就好了。”杨朔无不遗憾地说。
第42章 另一个六月 这一年天气反常,五月中旬已近30度,到了六月,连续好几场大雨并未带来凉意,反而像小火慢炖一般,温度居高不下并持续攀升。 这天傍晚,小儿内科接诊了今年第一位中暑的小朋友,宣告夏天正式来临。 “看来小儿内科又是个不平静的夜晚呐。”最近杨亚桐都在学校考试,杨朔名正言顺地赖在急诊陪穆之南值夜班。 “你这样说话会被儿内赶出去的。” “他们忙得没时间理我,说不定还得来请我过去帮忙。” 十分钟之后,杨朔心悦诚服,在医院这种笃信玄学的地方,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有现场应验的可能。 小儿内科今晚两位医生值夜班,七点半不到,诊室门口便已经排起了队,急诊护士小刘正纳闷,又接到电话,说两辆120急救车马上到,请儿科接诊。 她觉得不太对劲,看到外科诊室里的杨朔,喊了一声:“小杨主任,您能过来看一下么,120马上送来两个小孩,大厅里还在排队,我觉得他们快要忙不过来了。” 杨朔答应了一声,穿好白大褂去门口等救护车。 巧合的是,救护车从两个方向驶来,送到的是两位症状一样的小朋友,一男一女,都是4岁。高热寒颤,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杨朔喊了欧阳瑾一起来,欧阳医生一进门便说:“又是急性肠胃炎?” “又是?” “两个小时内陆续接诊了6个孩子。” “你先处理,我去李橙希那边看看。” 杨朔跑到另一间内科诊室,果然,一样的症状,他拉着一个孩子家长问:“你们认识?同一个幼儿园?” 家长说对的,他们正在怀疑是幼儿园下午的小蛋糕出了问题,已经联系老师了。 杨朔脑子里冒出了群体性食物中毒的感叹号,他叮嘱小刘:“打电话给院办上报卫健委,请白主任回医院,打给小儿内科和PICU,让他们安排人下来,对了,通知老郑,请他带些护工过来帮忙,急诊这边人手不够。找人联系幼儿园,确认一下有可能感染的小朋友总数有多少,再打个电话给儿童医院,如果他们那边没这么忙,可以分流过去一批,跟120指挥中心报备一下,尽量送去儿童医院或者别的医院儿科。” 交代完这些,杨朔看到急诊的入口处,又有一批家长带着孩子匆匆赶来。 细菌培养的结果显示,这些小朋友感染了金黄色葡萄球菌,确实是一场发生在幼儿园的食物中毒事件。幼儿园距离六附院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程,这家医院是周围居民带孩子看病的首选,穆之南只是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便看到急诊大厅已挤满了人。 每个小朋友至少会有两位家长跟着,更有甚者一家五六口人都在场,症状轻一些的还好,只偶尔表现出不适,症状严重一些的,被家长抱着往返于卫生间和候诊区,孩子不舒服哭闹,家长更是焦急,一面催促护士,一面徘徊在诊室门口。 护士们也一刻不停。分诊处堆满了人,她们负责引导,儿科候诊区的椅子早已坐满,诊室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排着队,更别提输液室,那里堪比春运,已经连插脚的空都没有了。 医生的叫号系统已形同虚设,连小儿外科也挤了不少人,李橙希和欧阳瑾显然是忙不过来,她们只能低头不停地开检查单开药,偶尔遇到重症就呼叫杨朔,杨朔刚安排了两个孩子去儿内办住院,再一抬头,从开着的门往外看,急诊已经乱了起来。 孩子的哭声,家长的催促吵架声,护士的维持秩序声似乎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气流,冲击着杨朔的脑袋,他打开护士站的扩音器,在广播里说:“请儿科就诊的家属注意,我们将在十分钟后重开门诊,届时会有更多的医生护士服务大家,请各位家长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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