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羽签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这么厉害。 他们往外走了一会儿,钟沁才哼哼唧唧地睁开了眼睛。 他们走过校门口的街灯,走过繁盛的榕树,巧妙地避过那些气生根。这是他们走过几百次的上下学的路,只不过他们很少见到这条路在午休时候的这个样子,这么空无一人。 他们走到下河边的小路上的时候,一直沉默着的钟沁说:“你会有事吗?” 钟沁说着就哭了起来,好像问这个问题让他失去了压抑的力气。其实钟沁那天没有停止过断断续续地哭,他哭得好像他整个人身体里面积攒了很多很多的洪流一样的泥土全部在今天塌方了一样。 钟沁说:“对不起。” 钟沁说:“我让你倒霉了。”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杜羽说。“这又不是你的错。” 他们走到情侣坡的时候,杜羽又说:“对不起。” 钟沁说:“怎么还在说这些呢?” 杜羽转头看了看钟沁。 然后杜羽继续往前走,说:“好了,你的声音都哭哑了,你不要再哭了。” 他们走到平时屋村里的孩子们会走到的河的尽头。河其实还在向南,但是大家从来都不会走到更远的地方了。仿佛无路可走。 杜羽突然说:“我其实一直想知道尽头到底什么样,你去看过吗?” “没有看过哎。”钟沁说。“按理应该是海吧。” “那要不去看看,”杜羽说:“我还没见过海。” 那天他们走得很慢很久,从正午走到傍晚,河水从清澈变成粘稠的血红,又变成伤口结痂后的深豆沙色,直到天黑了,又在月亮的映照下显得是深蓝的。 走到河流尽头的入海口,其实那个地方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只是一片空地,一个像污水处理一样的巨大圆形管道,还有一个很干净的房子形状的东西,他们走过去才弄明白这其实是个没用过的垃圾站。 杜羽笑一下,“我小的时候,还以为这条河,流到底,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啊,”钟沁想起来,有一下短暂的破涕为笑,“是不是那时候有一阵子说底下住着什么神仙。” 原来神确实是没有的。河的尽头有的只是一片流浪汉都不来的空地和垃圾场。 但这时,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得太远了,又说起小时候的事,一下子仿佛学校和所有事情并没存在过,气氛倒并不沮丧,反而难得的稍微轻松了点。只不过已经很晚了。他们就爬到那小房子似的垃圾站的屋顶上,背靠着河岸边的石墙,看着明朗的月光在海面上柔和地亮着。两个人坐在那屋子一样的垃圾站的屋顶上。那天晚上有星星。云在海面上空飘过。 杜羽看了看钟沁,然后又伸手把钟沁的脸转过来,让他仰起来。杜羽的微微发抖的手指在钟沁的眼睑上反复揉磨着,但是钟沁的眼泪还是在一直不断地流下来。 杜羽靠过去亲了亲钟沁的眉头。直到他这样做了,才回想起以前似乎没有像这样去碰过眼前这个人,这次他并不是想着做爱,只是想亲一亲钟沁,让他别再伤心了。只想钟沁明白,已经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不希望钟沁再哭这么多,希望钟沁能够开心一点。想说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海,很高兴钟沁能陪他来,虽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逃跑的,可是现在他心里莫名感到欢喜。但是所有这一切满涨的感觉杜羽不明白是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明白。他回忆着钟沁最初教他的办法,用舌头接吻,亲着钟沁窄小但漂亮的额头,湿湿的脸,颌边,脖颈,校服领口肩膀露出来的地方。 晚风冷了,他把钟沁抱进怀里,温暖的肉体的触感让他感到除了欲望以外的安宁。他感到很暖很舒服。这一天已经太疲倦了,杜羽抱着钟沁,头靠在钟沁的后颈上睡一会儿醒一会儿。有时候杜羽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见钟沁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什么,谢谢,或者对不起。杜羽迷迷糊糊地想,钟沁有时候话真的很多,也是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两个人的话说完了,他还挺喜欢这样,反正他正好可以不讲话。他听见钟沁在检讨,说回想起来很多时候,杜羽的很多事自己没有去关心过所以完全不知道,比如竟然没有看过海。好像确实是,杜羽在梦里想,他们彼此之间好像很熟悉,又非常陌生。他们确实浪费了好多时间。要是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像这样子聊下去就好了,一切本来都应该是这样简单而快乐,杜羽想着,在海风里面疲倦地睡着了。 他安稳地睡着,做了一些梦。 第二天一早,学校的人来了。 ---- 觉得这章莫名的话欢迎批评(但别太狠555)。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这基本上是一个关于成长/青春的故事 开始收尾。
第28章 28 === 那个学年末,高三的毕业离校,高二的进入高三,高一的分科分班,按部就班得一如既往,只是缺了祝福晚会的热闹,在心知肚明的平静里,结束。该笑的仍然笑,想哭的仍然哭,有人依依不舍的同时,另一些人离开得迫不及待,这也是一如既往的。 每个年级合一张影,操场上高低三层的铁架子,闹哄哄地站上去,微笑,笑容定格下来,闹哄哄地走下来,散开,告别这个学年。 这个学年末发生了那么多事,河边的流浪汉入侵校园,欧阳的强奸,欧阳传闻中的男朋友杜羽的背叛,杜羽和钟沁如何是男同性恋,又把缪若筠推下楼,畏罪潜逃或者私奔,反正。 可是落到菲林上,仿佛和别的学年也没有什么两样。所有的闹剧像那天上午的风一样吹过去。如果要说留下了痕迹,就是那届高一的合影的最边上有两个人没有穿校服。一个瘦小的,站在最前排,头发留得有点长,乍一看很淡的五官,穿着干净的短袖白衬衫。另一个站在最后一排,虽然照片略有些模糊,也能很明显地看出他的英俊挺拔,出挑的外表反而让他的面无表情和不合群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那两个人站在合影的最边上。 为什么? 刘洋说:因为那两个人那年没读完就转学了。 为什么没读完就转学了呢? 刘洋说:高的那个转去了郊区的学校,矮的那个搬家去广州了。 你认识吗?和他们还联系吗? 刘洋的每个交往得比较久的女朋友都会在他书架上发现这张照片,但刘洋每次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显得有些迟疑。没有太多联系了。 刘洋的女朋友放下照片,随口点评一句:好奇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刘洋耸耸肩。不知道啊。 等女朋友走后他才会把那照片从书架上拿下来细细再看一遍,然后放回原位。拍完这张照片以后,杜羽被正式开除,转学到一间市郊的很远的学校。读了半年,在一个省赛之前,杜羽从盐田搭车回家的路上被人揍了一顿,打断了腿。腿再好起来又是半年,好起来以后杜羽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跑步了。钟沁据说转学到了广州。 不过这些事刘洋大部分反倒是从杜羽的父母和其他邻居那边听说的,他和杜羽在一起的时候,杜羽从来不提起这些。 那阵子刘洋家里出了点事,有人闹上门,他自己也很心烦。有些时候和邻居们一番寒暄之后,会有他们的小孩天真无邪地问:“哥哥,他们说你的妈妈是大人物的情妇,什么是大人物呀?什么是情妇?” 他和杜羽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想提起这些事。 所以他们周末难得聚在一起的时候,什么也不聊。 很多人不相信,但是刘洋是真的不知道当时杜羽和钟沁,和欧阳,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比如杜羽是不是睡过欧阳和钟沁,也不知道缪若筠到底是不是杜羽故意推下去的。 在那些他们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的高中里的周末下午,他们什么也不聊。他们只是一起坐巴士,到游戏城去玩一下午游戏。 当时投币街机里面有一种是弹球,刘洋觉得很像windows 98里的三维弹球,只是是实体化的并且更复杂些,霓虹灯闪起来很酷。他和杜羽不会聊其他的任何事,只是聊那个金属小球,看它在那个机器里一路疯狂地反复碰壁,碰壁的时候得分,最后忽然坠落下去。 刘洋高三那年的过年,是和杜羽两个人在酒吧过的。 刘洋反复开始新的一局游戏。那个疯狂的小球不停地反复地往下坠。 街面上音乐和春晚的声音都开得很大,还有鞭炮声,在那些很大很喜庆的声音里,酒吧里的弹球声也一并喜庆了起来。 把两袋代币都打完的时候,刘洋对杜羽说:“我要去北京了。” “北京,”杜羽眨了一下眼睛。“已经考试了吗?” “还没有。但是要去北京。北大也好三本也好那种要去。” “啊,”杜羽又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好像左边眼睛不太舒服一样那种。刘洋知道杜羽不知该说什么了。 刘洋说:”你其实也听说了吧。就是那个大人物,他把我妈接走了。“ 杜羽看了刘洋一眼,很慢地点了一下头。 刘洋忍着没有哭。其实他有一刻很想把所有的他们俩之间没有提起的话都说出来,想在杜羽面前痛骂缪若筠,他凭什么去把你的腿打断呢?缪若筠根本就不跑步,这完全并不是等价的复仇,缪若筠根本就不明白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跑步了,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挺公平。刘洋想说,其实我一直后悔,如果那个时候我早点发现了钟沁的事情,或者不是因为我一开始和他走得近,是不是后面这一切事情都不会有?刘洋想对杜羽说,虽然这句话在电视剧里都是伪君子才说的,但是刘洋想对杜羽说,我真希望是我自己的腿断了,永远断了都行。还有,其实钟沁转学去广州之前还给你留了一张磁带,但是我不想转交,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因为我总觉得你们俩会认识都是我的错。这么说或许不好,可是为了钟沁,事已至此,你会后悔吗? 但是这些话刘洋没有说。有些事情好像在无声无息里面变了,小时候只要一切都说出来就好了,现在倒觉得有些事情不说出来还更好。 刘洋说:“我们永远是朋友,是不是?” 街面上,过年的鞭炮声炸裂一般地噼噼啪啪,一串串响个不停,像衔着尾巴的蛇,人们笑得很大声。 杜羽难得地轻轻笑了一下,“是,比亲兄弟还更亲。”
第29章 29 === 北京,在当时的刘洋的脑海里,就是他能想象到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了。谁能想到当时只是地理课本上一个名词的加拿大,未来会成为他常住工作的地方。刚在加拿大住下来的时候,他也以为这会是一辈子。可是听到自己生理上的父亲过世的时候,刘洋又发现自己还是想回来看看。生理上的父亲,这是他唯一能接受喊那个人叫父亲的名词,刘洋每次使用这个词都会想,感谢伟大的加拿大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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