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在泥汤里直扑腾,哭爹喊娘。柴哥的人急忙想法子搭救。 而那个少年就那么站在岸边,一副置身事外的孤傲。 林知夏有轻度近视,那少年站得远又背着光,只依稀能看见一对浓黑的剑眉,眼窝深深,皮肤却挺白的。 “我勒个去!”孙明珠低呼,“真是不要命了!” 她这一声,道出了屋顶上孩子们的心声。 黑衣少年弯腰把钢管捡了起来,忽而扭头朝屋顶这边望过来。 孩子们齐刷刷后退,被火燎着了似的。 “快,快走!”孙明珠扯了林知夏一把,“盛朗又发疯了。千万别被他注意到!” 慌乱之中,林知夏只捕捉到一抹模糊的碧绿,就稀里糊涂地被拽走了。 - “盛朗,南区最有名的一个疯子。”孙明珠对林知夏说,“他这人脑子不对劲,特别疯,打起架来不要命。你以后要是在路上碰到他,一定要绕远点,千万别招惹他。” “他很容易被招惹到吗?”林知夏认真地问。 “有人多看了他一眼,就被他揍了。”孙明珠很严肃,“他就比我们俩大一岁,开学也才念初一。听说未成年人杀了人都不犯法的。所以张小天最喜欢用他去打架。他爸开小旅馆,平时也不管他。” “我还以为他是高中生呢。” 孙明珠说:“你隔得远没看清。他其实是个混血,他爸是老外,所以他比别人都要高一头,力气也特别大。” “老外在咱们社区开旅馆?”想不到永安这破地方还这么国际化。 “才不呢!”孙明珠噗哧笑,“盛朗是个野种,是她妈在城里打工时和老外生的。他爸不是他亲爸。他妈后来跟外面的男人跑了,他爸喝了酒就喜欢打他。盛朗受了气,就出来打别的小孩儿。总之他们一家都变态。” 孙明珠忽然又想到什么,牙疼似的抽了一口气:“不对……盛朗好像也要去念九中!” 林知夏惊讶:“他成绩很好吗?” “能及格就不错了。”孙明珠翻白眼,“但是他体育特别好,是省少儿游泳队的,拿了好几块金牌。所以九中把他特招了进去。唉,以后你在学校里碰到他,一定记得躲远点。” - 暑假才刚开始,开学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林知夏不会操那么远的心。 林知夏从九中老师那里领来了一大堆学习资料费,每天除了送他爸上下班,就是在家里写卷子。 他年纪太小了,不容易找到暑假兼职。 还是孙明珠人脉广,通过她一个表舅妈,给林知夏找了一份奶站送奶的活儿。 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林知夏就踩着一辆小三轮车,载着一车鲜奶,穿梭在永安社区的大街小巷里。 永安社区的道路复杂如迷宫,违章建筑制造出了许多断头路。 林知夏做了两天,就自己在地图上规划出了一条最便捷的路线,比奶站的人给他的路线要长一些,却能奇迹般节省半个小时的时间。 送完了奶,林知夏在巷子口早餐摊子上买了热豆浆和刚起锅的油条,回家和林安文一起用早饭。 永安的居民逐渐熟悉了这个俊秀的孩子。不论刮风下雨,他都很准时,奶瓶总是擦得干干净净的。 夏天的威力一日强过一日,但清晨的风还是带着水一般的清凉。 林知夏瞪着三轮车,灵巧地绕过水泥路上的坑。奶瓶在车斗里咣当作响,耳机里播着英语听力训练题。 正是这片声音,让他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追逐和叫骂声。 当那个黑衣少年从斜方冲出来的时候,林知夏才猛然惊觉。 可这时候反应已经晚了。 黑衣少年一跃而起,跨过拦在路中央的小三轮车,脚在车斗边一蹬,飞似的窜出老远。 这小子倒是借了力,可小三轮车被他一脚蹬翻,奶瓶稀里哗啦地砸了一地! 林知夏也跟着一骨碌跌在地上,傻眼了。 “卧槽!你特么有病呀!” 好学生不等于不会爆粗口。林知夏气得破口大骂。 黑衣少年回头望了一眼,剑眉高鼻,颧骨挂彩,一双翡翠似的绿眼珠。可又因为神情阴鸷,更像两簇白日鬼火。 林知夏的瞳仁微微放大。 “他在那里!”几个小混混从巷子里追了出来。 黑衣少年拔腿就跑,眨眼就不见了。 后面的人追过来,嫌林知夏的小三轮车拦在路中间碍事,一脚踹开。 车上还没打翻的奶瓶这下也终于和地上的碎玻璃瓶殊途同归了。 - 一车两百来个奶瓶,林知夏之前只送了一半,剩下的几乎全滋润了大地。 回到奶站一结算,鲜奶连着瓶子,七七八八一共四百多块。林知夏当即红了眼圈,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半大的少年,雪白漂亮的小脸,泪眼朦胧,楚楚可怜。 奶站的大姐一腔母爱沸腾,做主把零头给抹了,也不让林知夏现在就赔,和他约定好了从月底工资里扣。 “别哭啦。”大姐还从冰柜里取了一瓶酸奶给林知夏,“也是你运气不好,碰上了南区那些小烂仔,就算找上门去他们也拿不出钱来赔。我回头告诉站长,让他和南区的人说一声。不能欺负我们老实人……” 林知夏滋溜地吸着冰酸奶,抹了抹眼角,委屈的小模样还挂在脸上,心里却是已把盛朗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 被摔碎的玻璃瓶还堆放在奶站的院子里。林知夏对着那一大笼子玻璃渣看了好一会儿,眼神比碎玻璃还锋利几分。
第4章 第二天,林知夏同往常一样出门送奶。 昨日没收到奶的人家,今日都会补上一瓶。不仅如此,奶瓶上还贴了一张小小的便利贴。 “亲爱的叔叔/阿姨:昨天因为奶车被人踢翻,所以没有给您送奶,我非常抱歉。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工作失误。祝您有一个好心情。小林。” 秀气工整的钢笔字,文雅的措辞,带着清新的学生气。 这一张小便签,在永安里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波澜。 永安的居民,在学校里蹲满九年的人不到三分之一,九成以上的人全凭一份小手艺在城里讨生活。但凡有点本事的都已离开,留下来的也全被生活磨练得皮实而粗糙。 道歉在永安是很稀罕的景儿。 居民们早就习惯用撕打来解决纠纷,争夺那点芝麻大的利益和居住空间。谁脸皮厚,谁就是赢家。 这么一张精巧的道歉纸条,对于永安的人来说,是十年都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连蒙带猜地看懂了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各家的主妇们的母性油然而生,对这个写得一手好字的“小林”生出了浓浓的好感。 “到底是个在九中念书的好学生,多懂事,多能干呀!” “听说家里只有一个瞎子老爸,所以放假了出来打工。不知道是哪些烂仔的手脚这么欠抽,欺负人家一个小孩子。” 主妇们感慨完了,扭头又拎着自家孩子的耳朵一通骂。 “你看看人家小林,又能读书又会干活。人家的爸妈是积了多大的德才得这么一个好儿子哟!你放假了就知道在外面疯跑,屁大的正事都不干,金河沟里的泥都没你这么烂……” 有关送奶的小林受欺负被踢翻了奶车的消息,随着主妇们的嘴,不过一两天就传遍了永安南北。 林知夏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累得满头大汗,小脸蛋红扑扑的,又那么彬彬有礼,谁看了不又心疼又喜欢? 林知夏迅速在永安混成了一个小红人。虽然间接地招惹了不少孩子们的嫉恨,可也赢得了大妈群体的爱心。 到了第四日,林知夏看时机成熟了,拖着那一大筐子碎奶瓶,叮叮当当地来到了盛家门前。 盛家的经济条件那是轻松能甩林家半条街的。 盛朗的绿帽老爸盛广全在南区靠河边有一栋小楼,开了一个小旅馆。 四层的小楼,铝合金窗棂,蓝玻璃窗户,粉色瓷砖外墙,大门上挂着一个红底黄字的招牌:聚福旅馆。 林知夏被盛老板这艺术审美肉麻了好一阵。 南区这一片地儿,果真旅馆林立。光是盛家所在的这条街,就能看一口气数出五六家小旅馆。 正如孙明珠说的,大门上就算不挂红灯笼,也总会装饰点红紫,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南区外就是丰河老桥,对岸就是一大片正在风风火火修建中的新城。 每天日暮时分,下了工的工人们成群结队对地走过老桥,涌进永安南区,钻进各家的小旅馆里。在女人香软的臂弯中,他们廉价的身躯和疲乏的灵魂都能得到短暂的放松。 现在是清晨,整条街的旅馆都没开门,街上只有几只鸟在觅食。 林知夏拿出从奶站借的喇叭,抬头望着盛家的蓝窗户,白皙乖巧的脸上挂着一抹邪气的笑。 盛朗的房间是个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楼梯间。夏天闷热,他又嫌客人们办事时吵得烦,一般都睡在天台上的一个简易棚子下。 这天一早,他正摊着肚皮酣睡着,突然被一道尖锐的警报声给惊得弹跳起来。 南区的居民都对这种酷似警笛的声音特别敏感,走到奈何桥头的人都能被这声音给拉回来。 盛朗最初以为有人犯了事,可紧接着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盛朗,盛朗,出来赔钱!打碎奶瓶,出来赔钱!” 盛朗探头朝下望,就见一个陌生的小孩儿正拿着喇叭在大喊。 “盛朗,你打碎奶瓶,别想赖账,有种就出来赔钱!” 盛朗骂了一声,拖鞋也不穿,噔噔地跑下楼,抬着脚丫子就朝那小孩儿脸上踹去。 林知夏早就听到他的脚步声,不慌不忙地往后连退三步。 盛朗眼底看到一片碎光,硬生生刹住了。 定睛一看。好家伙!地上铺了一片碎玻璃渣,每一片都闪着锋利的光! 盛朗要不是反应灵敏,脚板心已经被扎成血筛子了。 “我日!”盛朗怒骂,“你特么找死呀!” “不找死。”林知夏平静道,“就是找你要钱。你砸了我半车的奶,连瓶子一起,一共四百块。我这里有奶站开的单子。” 林知夏晃了晃手里的纸条。 盛朗只想过去把这小孩踹飞出去,无奈对方站在一片碎玻璃中,自己又没穿鞋。 他在玻璃渣前打着转儿,两个鼻孔直喷气,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知夏,好像他是一只差一步就能咬到的兔子。 林知夏这也才好好打量盛朗。 盛朗那个不知名的洋人爹给了他一副好相貌。 十三岁的少年,比同龄人高出将近一个头,骨架粗大,手脚极长。盛朗皮肤很白,头发乌黑浓密,天生有点卷,因缺乏打理而盘根错节,耷在额前,半遮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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