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次,最后一次……”程问喜摇摇头,有些无力地笑了笑,用手抠着床沿,力气大到都快把里面的棉絮抓了出来。 “没有关系,钱可以挣,人没事儿就好……”张良汉坐过去搂着他,见他一脸挫败便赶紧咧开嘴安慰道,“大不了咱以后就不管他了呗,反正……他也没管过你。就别那么客气了,跟我你还怕啥?我挣钱不就是为你吗?就让他拿去花呗,以后再也不管了。” “我不给他还,他就要被砍手和脚……我不能、亲眼看到……我宁愿一辈子没有爸爸……也不想……”他不断哽咽着把心里话讲出来,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很低、很卑微很卑微的位置上。 于是张良汉的眼睛也变得红红的,伸手抹了抹他眼角的泪,然后又将他的脸扶起来,“都说了没事了,不就是两万块吗?再多给我个一两年,早晚我会带你进城里的,你信我了?你不爱我了?” “我只能对不起你……我都没、没有……恨过他……” 他是真的没恨过,哪怕到了这一步,也是一点儿都没恨过。尤其是还记得小时候爸爸对他特别好,哪怕要出去赌钱了,也还不忘要在桌子上留五块钱给他买零食吃。 虽然程向忠确实不会送他新玩具和新衣服,但是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很认真、很负责的教育他。所以他在程向忠那里学习到了很多东西,比如大城市里面的繁华和腐朽、比如大学校园里面的青春和浪漫。并且程向忠还专门为他们一家三口写过诗,又在他妈妈还活着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家就靠着丰厚的嫁妆也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 所以思来想去,他竟然还是觉得程向忠对他特别好,好到除了会把他卖给别人做老婆以外,基本上就没让他受委屈。他自己被催债的打过好几次,但是每一次都要把那个小小的孩子藏起来,不想让孩子也跟着受伤害。 所以有时候他看不懂,有时候他则很迷茫,然而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做美梦,固执的活在一个自己主观构建的、完全虚伪的童话世界里出不来。 他想只要钱还在自己手里待一天,他就不必担心会醒过来,但是只要今天把这个钱交出去给别人,以后就不得不振作起来面对那既残酷又冰冷的现实。 他们的炕头上还摆放着一束花,就在两个人平时睡觉的头顶上、就在柜子的最顶层。那束花是过年的时候用多余的窗花糊成的,红艳艳的,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被钱腐败。 “要不我先去把这六千块给他们,然后存折里面的钱咱明天上县里取出来,取出来以后这事儿就算结束了,再把他赶回去就是了,不理他了,永远都不理他了。” 只是赶回去就有用吗?他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就算是走也能再走过来。程问喜便还是有些受不了,受不了这个现实世界的残忍,受不了自己的爸爸是个滥赌鬼。 甚至他还受不了自己真的只是个村里人,一辈子都在做梦,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回到属于自己的大城市,幻想着不切实际的稿费和名声,幻想着用自己那不堪一击的才华去挣大钱、然后过上好日子。 外面的人一直也不说话,好像很刻意似的,有意的忽视了他们。 程问喜站起来看了一眼窗帘外面的那群人,然后自己动手抹掉了眼泪,转头看向他问道,“存折里还有多少钱?” “刚好还有两万多……”张良汉回答他,可是紧接着下一秒又马不停蹄的解释道,“但是……家里不还得吃饭嘛,再说这马上这要开春了,犁完地就要开始播种了,大棚里面的瓜苗也要施肥,那牛吃的草料也还得再花钱买,就剩六千的话……可能有点儿紧巴巴的,要不,再缓缓?反正也不是不能挣,过两天我把猪和那些鸡鸭卖了就有了,要我说咱还是先别给他那么多,万一他又去赌怎么办?” “不能再缓了,一天都不能。” “这是为啥?” “因为他们这是高利贷,你懂么?今天欠一块,明天就变成一百块,只要人还欠着就永远都还不起,必须连本带利的一次性算清楚。两万就两万,我不想等了,马上就把钱都给他。” “……那都给他了咱咋办?日子不过了?” “不是还剩六千吗?就先用着,先把他打发走再说,等他一走我就回去拿户口本,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最晚夏天来之前我就走,我们一起走,让他永远也找不到。” “那我咋办?我不是你男人?你不考虑我?我的家就在这儿,一辈子就没离开过,大棚里面的苗才一拃长呢,圈里面的羊还没长大呢,这些都是你说不要就不要的?都结婚了,你做事不能还只考虑你自己吧?我知道你和你爸关系好,但是咱总得讲道理不是?要我说就先给六千,然后等开春了就把猪卖了,等那些鸡和鸭再卖完了就又是一笔钱,这么一卖小一万是有了,再加上之前给的那六千,剩下的三四千那还起来还不是轻轻松松?” “都跟你说了那是高利贷了,高利贷是不能等的,你怎么就听不懂?!” “我不是听不懂!我只是觉得咱做事没必要走极端!你来看看这存折上写的……这儿,两万零八百,你知道我爸妈攒了多久吗?再说他们那会儿的钱可比现在更值钱,俩人攒了一辈子就这点儿,你能明白我啥意思吗?小喜儿,不是我不舍得给,是我觉得咱做事总得留后路,那一口气都给他了咱们两个还活不活?听话,别跟我犟。” “……” 如果不是因为经历过,他怎么会那么不要脸的一张口就是两万块?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利滚利的那种骇人阵仗,他怎么可能忽然那么固执要把钱都交出去!程问喜被他搂着哄了好半天。墙上的钟就滴滴答答的转了好半天。外面的人一个也不见走,五六个大汉,还在那齐刷刷的喝着酒!而程向忠现在应该正躲在房里,也许再过一会儿、只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没耐心了。 他爸住的那间屋在偏房,就紧挨着厨房和主屋,从他们住的主屋过去只要走半分钟不到。 突然站起来一个人,程问喜听到了嘻嘻哈哈的动静,于是赶快紧张的趴到窗边看一下,结果那个人只是走到了院门口的墙根下撒泡尿,他握紧的手便又不自觉的松开些,那个人撒完尿以后也还是一副乐呵呵样子坐回去接着喝白酒。 可是仅隔着窗户他好像都能闻见那股味,就这样僵持了五分钟,白酒的味道消散了,他又觉得好像可以妥协了——心里想着,或许这次真的没那么恐怖吧?可是又只坐下来喘息了一秒钟,外面就立刻传来了程向忠的求饶声。 程问喜忙不迭的拿着存折出去保他,把存折给了那帮人,然后当着那帮人的面把密码悄悄告诉程向忠。 程向忠捂着脸,从那帮人的手里面接过了存折,一瘸一拐的走出去,什么话也没敢说,心里想着,过两天就回来,把这最后一笔债还完了,他后半辈就再也不赌了,要认认真真的过日子,要给小喜做个好榜样,要变成那个意气风发的好爸爸。
第24章 糙汉子×精致人儿 十七还了钱,十八晚上开始吵,一直冷战到了廿四、廿五,但这期间程向忠一直没有再来过。 那帮要债的倒是很利索,走的时候不仅把马扎和桌子都带走了,甚至就连喝完的酒瓶子都收拾了。最后只留下了满地的瓜子皮和零食袋,自然是张良汉去把地扫了。 整个家里头还剩下六千块,不过还好,眼看着马上就要开春了。 开春以后就要准备着卖猪和羊,那羊本来是不打算那么早卖掉的,可是架不住程问喜太倔强,非说马上就要去城里。 于是他就只能憋着一股气,强忍着不高兴,顺带就把羊也卖了。 春分之前搞定了猪和羊,紧接着没过几天鸡鸭鹅也消失了。 院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张良汉开始感觉到不习惯。这时他便心想着,还好大棚里的种子都还挺健康,于是就趁着还没走之前,赶紧去把苗种上。 育苗的时候一颗一颗的用了心,栽下去的时候倒也没忘了要给他们多多的浇水施肥。 在那一大片还没有被翻垦的土地上,好像就只有他们家那么早,天还没亮就已经开始犁地了,就连牛看起来都倦倦的。本来用牛慢慢犁地就是很累的,但是又因为这最后一年的收成全看他种的好不好,所以他就一粒一粒的往上撒肥料,然后又一瓢一瓢的、不厌其烦的弓着腰给土地浇水。 一直到把这片田都浇透了,才慢条斯理的起身去往下一亩。 “这么早啊?不怕冻?”他正一言不发的做着自己该做的,斜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十分惬意的跟他打招呼。 这会儿已经快到晌午,那人肩上也扛着锄头,看样子也是刚从自家地里走出来。张良汉便抬起头笑了笑,忽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难受的,甚至还十分热情的回应道,“新品种,说是能抗冻,就先试一试呗,万一呢。” “啥品种啊?这啥苗?我咋没见过呢……” “蜜一号,甜瓜种子,我也没见过,先栽下去试试吧,万一就结果了呢,到时候给你们家送俩去,你家那几个孩子不是爱吃瓜嘛,正好让他们帮我尝尝,看看小张叔种的甜不甜。” “这啥瓜种这么早啊……真没见过!这不才刚开始育苗吗,我说你可真行,也不怕把过几天降温把瓜苗冻死了。” “降不了,那他妈天气预报都是哄人的,你看哪次准过了?” “呿!不跟你说了,回家吃饭了,你也赶紧吧!走了啊!” 他说完就走了,也不管张良汉是啥表情,远远看去背影和张家村里的每个人都一样,可是又好像和每个人都不一样。 张良汉抬手抹了抹脸上还没有流下的眼泪,摸得脸上有些灰扑扑的,又挽起袖子去擦整张脸。 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心说今天还是就他自己吃,也不知道吃点儿什么好…… 程问喜已经回家了,回了自己的娘家,说是要回去取户口。不过他这一走就是好些天,一直也没个信儿,所以很明显,应该是还在跟他吵架呢——十八号的那天晚上,他们俩因为要不要立刻进城这事儿闹起来,于是当天晚上的晚饭也没咋吃,第二天一大早,他自己拿着钱就坐车走了。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是要回家去冷静下,然后最迟廿五之前就回来,不会再让他出一分钱! 最后一句话他是怒着写的,尽管张良汉不认识太多字,但是却可以从他的笔记里面清晰分辨出他那时的脾气和心境。 这一横没有连着捺、这一撇写的太飘逸,这说明他走的时候就还是在夜里,天都还没亮呢,一个人气鼓鼓的,坐着平时最不喜欢的公交车回家了。 他们家在的那个村叫户子沟,距离张家村也就十几里,直线距离可能不算太远,但是因为左边还隔着一座山,右面又横跨了一条河,所以回家的路就有些长,所以自从他嫁过来以后就没有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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