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从善如流将猫反复撸了好几遍,它舒服地打起了呼噜,尾巴都高高翘了起来。 到了六点,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行色匆匆,在浓白的大雾人影若隐若现,只听见不远处传来喝豆花的叫卖声。 最多的还是穿着蓝白校服的初中生,三三两两一对,背着书包,说说笑笑。 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些小孩都没有杜笑那么可爱有趣,六月十七满意收回了目光。 他站在这块阴影里,不动如山。 走进来一个粉衣女孩,她站在公交车站旁边,忽然觉得周身冷得刺骨,仿佛落进冰天雪地里,不住打了个哆嗦,搓了搓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 退无可退的六月十七差点就被那女孩逼进巨大的车站广告牌里,幸好及时闪身出来,松了一口气,又自言自语:“得亏我身手矫健,要不然就撞一起,太可惜了,我刚刚的反应速度可是有史以来最快的。” “怎么就没有人看见呢? 没有人开口,更不可能跟他搭话,六月十七早已习以为常,等得无聊了,从后面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倒吊着查看女孩的手表。 嗯,快七点了。 一辆绿色的公交车缓缓行驶而来,车上没有什么人,六月十七跟着粉衣女孩顺利上去了,钟宝早餐离这不远,二十一站就到了。 不知怎么,六月十七莫名紧张起来,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软弱不安,他无法想象他的母亲是什么模样,更无法想象自己从前是什么样模样。 说不定我是个坏人,跟同伙分赃不匀才被杀害。 又有可能,我是个无恶不作的杀手。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离奇古怪的想法,脚步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磨磨蹭蹭了许久,终于一家一家地看完,找到了这个传说中的早餐店。 卷帘门紧闭,似乎还没有开张,六月十七略松一口气,生出些隐秘的庆幸,看来是人还没有来。 他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因为没事可做,又跑到前面的红绿灯斑马线那里堵着,对着一个一个往来的行人做鬼脸。 七窍流血、眼珠崩裂的真正鬼脸,好在没有人看见他,如果杜笑在这里大概会吓得当场晕厥吧。 他如此想着,鬼脸做得愈发勤奋了。 一个两鬓斑白的老妇人,佝偻着腰,小拖车里放着一叠厚厚的纸张。她拖得吃力,步子越发缓慢,头发梳得很整齐,原本是应该用桂花油锃亮地抹到后头,此时却十分散乱,脸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刀雕斧琢一般深刻。 其实看着跟普通人一般无二,但六月十七却察觉到她身上有一种熟悉的气息。 忘了问邬齐开早餐店的人长什么样子。 六月十七很是懊恼。 这个妇人给他感觉很熟悉,心里却酸麻麻的,很涨,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踩着她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老妇人沉默内敛,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只是一言不发的拉着那个拖车。 “苦行僧啊。” 他凑了过去,笑眯眯说道。 对方当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也不气馁,跟着老妇人很快走到了斑马线上。 她年龄大,步子慢,走得人心急,偏偏此时又挂起大风,拖车里飞出数十张白纸。 原本平静的老妇人霎时间惊慌起来,她伸出手徒劳无功地去抓那些在半空中飘飞的纸张。 疲劳驾驶的司机眯着眼打瞌睡,根本没来得及看斑马线上的行人,已经有人察觉到了危险,而她却一无所知,仍在弯着腰捡散落的纸张。 老妇人身后传来一股大力,将她从死亡边缘推了出去,汽车冲破了大雾,将她原本身边的拖车撞飞又重重碾碎。 四分五裂之中,漫天的白色纸张飘飞起来,仿佛瞬间落下一场大雪,在巨响过后的万籁俱寂之中,她清晰地看见了白纸上熟悉的面容,一如往昔。 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六月十七。” 那是谁呢? 她又想起,许多年前,a市落下一场从所未有的大雪。 …… 什么时候能下一场大雪呢? 贺钊天这样想,下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雪,让他也看看雪是什么样的,老师说雪是世间最干净的东西,毫无杂质,如同赤子之心。 在潮热的南方,冬天也是没有雪,只有连绵不绝的阴雨,湿冷到骨头缝里,衣服放在小阳台上晾不干,带着湿漉漉的沤臭味。 只好再洗一遍,然后搬到楼下的院子里晒。 院子里种着广玉兰,十月开花,洁白馥郁,比饭碟还要大一点儿,经常有邻居摘了花洗干净后煲汤喝。 一楼住着个老瞎子,周围的人都这么叫他,没有礼貌,人情味也不多,他住在狭小一室一厅,在外头自己搭了个厕所跟厨房。 三楼的小女孩夏天放学回家,院子里的厕所门大敞着,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摸索着用水瓢舀起热水倒在自己身上,从后看,是一个干瘪的、苍白的屁股,毫无生气,还有摔得伤痕累累的小腿,有一道狭长的疤痕从脚踝一路长到大腿。 热水隔绝了声音,小孩脚步很轻,瞎子没发觉,转过了身子去拿架子上的毛巾,忽然听见一声短促又惊恐的尖叫。 仿佛一只猫被扼住了喉咙,看见了足以让她觉得惊恐的幻想。 小女孩的妈妈是个泼辣的女人,锱铢必较,去楼下大闹了一通之后,再也没有看见过那个瞎子在夏天敞着门洗澡了。 偶尔母亲会让贺钊天给他送去一点儿吃的或者生活用品,瞎子的房间不大,东西又多,杂物堆得无处落脚,捡来的废品也被他扎好收在了茶几旁边。 贺钊天选了个干净点的位置站好,桌上摆着一碗黏糊糊的白粥,没有一点儿油水子。瞎子听见有脚步声,很局促地站起来了,下意识在裤子上擦了两把手,露出个讨好的笑容:“小天来了。” 他能听出不同人的脚步声,贺钊天也不奇怪,将家里买的橘子放下——“叔叔好,我妈让我给你送点橘子来。” 瞎子就笑了,轻声说一句:“你等着。” 他拄着竹竿走近房间里,过了很久很久才又笃笃地拄着竹竿出来,手里攥着一张洗得干净的蓝色手绢,献宝一般小心翼翼在贺钊天面前摊开了,露出两根不同口味的棒棒糖。 一根草莓味,一根橘子味。 “给你吃。” 他似乎怕贺钊天不要,急切地走过来塞进他的手里,重复道:“给你吃,不怕,干净的。” 院里一个巴掌大的地方,闲言碎语能将人撕碎了,瞎子跟他妈孤男寡女,很快就传来了风言风语,非说这两人有一腿。 贺钊天沉默片刻,将棒棒糖拒了。 “不用了,谢谢。” 瞎子神情一滞,忽然就黯淡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黝黑的脸上生出浓烈的耻红,他茫然地结巴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却一个字说不出来。 小心翼翼举起手帕的动作也僵持在半空中,有些无所适从的尴尬。 母亲是个读书人,而且极要自尊,听见谣言,已经气得病了两天。 贺钊天重复了一遍:“谢谢,我以后不会来了。” 瞎子不再说话了,蜷缩着手,将棒棒糖收了回来。 两天后楼下围了很多人,街里街坊都挤过来看热闹,警笛还在响,贺钊天心脏一沉,看见从瞎子的屋子里抬出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警察吆喝着让众人离开,黄色的警戒线里躺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担架与贺钊天擦肩而过,一只右手坠下来,露出割得稀烂的手腕。 瞎子用笨拙得近乎惨烈的手段证明他与母亲的清白。 病好后的母亲就更沉默了,从此之后,瞎子这两个字成了大院里的禁词,一楼隔壁的男人掸了烟灰,恶狠狠啐一口:“这老瞎子也不知道换个地方死,死在我家旁边,真他娘的晦气!” 母亲换了一份地方更远的、薪资更高的工作,拎着贺钊天告诉他:“你看见了没有,你要是不努力读书,就要永远跟这种人为伍。” 在狭小的出租房内,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台灯,一根灯管已经不亮了,灯丝都烧了,越发昏暗。 看字的时间太久了,眼睛一阵酸涩,他揉了揉疲痛的太阳穴。 过两天是母亲的生日,他想给他母亲准备一份生日礼物,已经攒了大半年的钱。 他每天早上都会去钟宝早餐吃馄饨,离他家很近,就三四分钟路程,这里的店长是个残疾人,来吃的客人不多,所以上餐快一些。 他偶尔的时候会想起瞎子,不知道如果瞎子还在的话,能不能跟老板成为朋友。 因为没有客人,门可罗雀,店长又拖着椅子坐到了他身边,唉声叹气,他一向不太在意店里的生意,在他眼里这是用笨办法赚钱,只是抱怨着自己手气不好。 “我就知道他们出老千,他妈的,要不然老子怎么会输这么多,连打胰岛素的钱都输光了!家里那个老娘们还吵着闹着要跟老子离婚,老子只是一时不顺而已,我看这些人都势利得很!” 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迷上了赌博,十赌九输,周围的人钱都借了个遍,现在已经是赌债累累。 贺钊天并没有太多反应,仿佛没有看出男人眼中的试探。 “只要再给我三千……不,一千,一千就好,我肯定能翻盘!” 馄饨很烫,肉馅也小,几乎吃不出味儿,或许是冷冻得久了,有股淡淡的膻味,比之前更不好吃了。 他吃下最后一颗馄饨:“我没钱。” 对方只是凑了上来,连连摆手,他的脸肥肉横生,骨架粗大宽阔,只是个子不高,看得出长期从事体力劳动,他压低了声音:“你之前不是说你在攒钱嘛……给我救个急,叔叔保证按时……不,翻两倍还给你。” 现在已经是冬日,馄饨滚烫,吃下去却冰凉,贺钊天没说话,将零钱数出来,轻轻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终于从数学老师手里抢出了一节体育课,高三的体育课弥足珍贵,全班同学们不知道抗议了多少次才从那个佛口蛇心的班主任手里争取过来。 简单的热身之后,体育委员就发了羽毛球拍跟乒乓球,让大家自由组队。 没起风,贺钊天将羽毛球轻轻抛起,再接住,一个,两个,三个…… 他最高记录是一个人颠了四十七下羽毛球才被打断,天空乌云密布,今天的气温似乎额外低一些,贺钊天忽然鼻尖一凉,看见一片雪花融在了自己的脸颊上,他微微一愣,周围此时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下雪了!下雪了!”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雪呢。” “我也是,我也是。” 众人欢呼雀跃,纷纷伸手去接。 一开始只是指甲盖大的雪,随后就大了起来,变成了鹅毛大雪,老师让大家赶紧进教室,衣服上也落下许多白雪,扑簌簌一拍,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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