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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昭看着她，仿佛看着国家机器其本身，忽的浑身发抖，一拳砸上一旁的扶手，力气之大，几乎要将手骨震碎—— 什么决定？什么秩序！休想让她做庞大机器上的渺小齿轮！休想让她循规蹈矩地度过一生！休想让她泯灭内心若无其事地碾压他人！休想！！休想！！！ 她要做什么，容不得别人来教训；奉行何种正义，外人何来置喙！如何奉行，则又与闲杂人等何干？！ 你要我做出决定，世人盼我步你后尘，那又如何？！ 不是要我做决定吗？那我就做给你们看—— 什么机器、阶级统统滚开！我要奉行自己的正义，其余皆与尔等无关...... 此时此刻，就如同经脉阻遏之际顿受高人点拨，倏而绕出迷途，由量变直击质变，瞬觉醍醐灌顶。要做什么、如何去做，这一困扰她多年的问题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无关正邪，无关对错，只是遵从内心，贯彻自己的正义。 自此开始，她的整个生涯不可谓不惊人——在大学内部，她的疯狂早已闻名，毕业后进入G市总局工作，凶险之境屡次涉足，而毫无畏惧。 2017年，止雨行动卧底名单确定前，局长亲自与她面谈。她毫不犹豫，笑着接下了这很可能有去无回的高风险任务，语气淡然中带着戏谑，不可不让人胆寒。而其中气魄，足以让长居高位者为之一颤—— 口头称赞过她的勇气，却又在心中暗骂此人太不服管。 不过，她才懒得理会他们的心思。两月后，当花昭的所有资料皆被封存之时，皇甫昭横空出世，从内蒙古出发，一路南行，抵达S市，迅速混进了邹雨尔所在的组织。 卧底？这对她来说不可不让人兴奋—— 恶党、走狗、打打杀杀、枪林弹雨，无数次与恶势力相对，其中凶险混乱早已使她着迷。而如今，既然避无可避，不如充分享受其中乐趣。 而当三年过去，任务结束之时，她在全身而退的那一刻，也未曾忘记自己的初心——秦钧，这个男人，分明有一颗圣人之心，却一直矫情地将自己看作恶人。颠三倒四、自我折磨，渴望以此获得内心的安宁。 他不是符合花昭标准的恶人，也并无主动犯罪的理由。于是，哪怕经历过多番纠结，在最后时刻，花昭还是将他一脚踹入江中。 而邹雨尔......漠视秩序与正邪，就如同花昭一样我行我素。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法门，一切以制造混乱、颠覆道德为准，将其投入大牢，也与花昭的正义不相违背....... 是啊，这就是她与邹雨尔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抛弃了世俗的正邪善恶，转而以自己的标准作出决定，评判价值。 ——TBC——
第46章 下卷：第十二章 ======= “阿昭，你来了。” 再次见面是在九月，开庭前的一个星期，二人仍隔着玻璃彼此相望——花昭站，邹雨尔坐，情况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邹雨尔......上次你说的问题，我想过了......下周就要开庭，你是不是料到了我会来？” 邹雨尔抬抬眼睛，面上微笑纹丝不动。既未追问花昭的结论，也未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说道：“无妨......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交代你。” 花昭再无任何耐心，一掌拍上防弹玻璃，猛地凑向窗前：“邹雨尔！我有消息了......你只可能是死刑！” 邹雨尔静坐不动，面上的微笑却陡然消失，换上了斥责手下无能的不满：“这种事还有什么打听的必要，凭经验不就可以判断出来了吗？你为什么总把精力虚耗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环节上。” 花昭还有许多想说的话，此时却感到如鲠在喉，沉默良久，最终问道：“.......邹雨尔......走到如今这一步，你是否会感到后悔？” 出身矜贵、家底殷实、学识优越，他的人生应当有许多可能，却自愿走上这条血路。不久之前，分明有机会逃掉，却摆出一副不屑的姿态，偏要悠然离开。但哪怕如此，若不是偶遇秦钧，他可能还是逍遥法外...... 花昭与他对视，脑海中万千念头混乱浮沉——她想起在邹雨尔此类恶党手下，支离破碎的无数普通家庭；想到有人拿了好处，甘愿听之任之；想到庞大机器上有心无力的齿轮，一切均不得自己做主。 现实远比想象复杂。如今，东风暂起，邹雨尔的传奇在这一时代落幕。风总会停，而罪行永不会消失，邹雨尔的后继者终将无数。此时此刻，问他本人是否后悔，真的有意义吗？ 邹雨尔未笑，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人——只需四目相接，花昭眼底的茫然无措就足以说明一切。 邹雨尔明白她的心境，不过，他并不吝于给出最后的答案—— “我从未对我所做的任何决定感到后悔。” 他笑着，注视着花昭，她的眼中失望只闪过片刻，很快便被愤恨填满。那一刻，邹雨尔明白，无论经受何种挫折，眼前的女人都绝不会轻易倒下。 她会一路笔直向前，直到燃尽生命为止。或是抓捕、或是拯救，秉持心中正义，而不被体制陈规所拘束，自有一番独特且明朗的锋锐—— 不过，以后的一切就与邹雨尔没关系了。同理，他也毫不关心。 他现在想做的，唯有一件事—— “阿昭......我还有一件事托你去办。”他缓缓说道，摊开手掌，一只丝绒小盒静静躺在手心正中，“这个，入狱搜身时，没有被收走。” 花昭睁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邹雨尔打开手中小盒，两枚戒指静静躺在盒中，外形简单，铂金镶钻，看上去似是婚戒。 “这个，麻烦你帮我带给赵烁。” 花昭愣在原地，大概是没想到邹雨尔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还有......我的骨灰......你帮我保存一段时间，如果直到明年五月，还是没人来拿的话......就随便找个地方，扬了吧。” “邹雨尔......” “阿昭......我累了，你先回吧......” 花昭站在原地，看邹雨尔将戒指放上小桌，靠上椅背—— 微微颔首，双目轻闭。分明是个休闲的坐姿，他却坐得腰直肩挺，颇为端正。哪怕此刻身着囚服，坐在狱中，哪怕历经半生沉浮，在庸俗市侩中来往，也始终带不走他骨血中透出的教养与矜贵。 花昭后退两步，却总舍不得转身。离去的最后一刻，她回头望向邹雨尔，看他俊逸白皙的脸庞，以及光洁饱满的额头——他是如此完美，从头到脚，连颅骨的形状都无可挑剔...... 花昭心头一紧，幻觉恍惚间闪过，她看见子弹穿颅而过，从那片额头上直飞而出，血溅当场...... 那日她站在监狱门口，从下午等到傍晚，那一对戒指才总算经过层层审查，由狱警送到手中。坐在车里，她插着耳机听歌，思绪却始终在方才的幻觉中缠绕。 思量良久，她仍觉得后怕，于是，在宣判后为邹雨尔申请了注射死刑...... 自那日交付戒指之后，花昭与邹雨尔再未见面。下次再见，便只剩一个无机质的小骨灰盒，薄薄的木料，实在与邹雨尔不甚相称。 那年国庆期间，花昭亲自西行入川，选了上好的乌木，专门请人定做新盒——昂贵的阴沉木，精致却不张扬的外形，出自名匠手工定制——如此才是邹雨尔的偏好，大抵才能与他相称。 卧底三年，落幕却如此平静——时至今日，花昭仍未能理解邹雨尔。 邹雨尔好像完全看透了她，了解得如此深刻，甚至可以引导她重新审视自己。他对花昭抱有一种怪诞的信任，认定她作为一名警员，真的会为囚犯了却遗愿、收拢遗骸。 无论生前何等卑劣的罪犯，心底也始终保有对死亡的敬畏，邹雨尔却全然无所谓。他的态度不似伪装而出，从监狱到法庭，最后直通刑台之上，这位男人都未曾有分毫露怯—— 坦然得仿佛，死亡于他而言真的只是睡过一觉而已。 于邹雨尔而言，他所追求的是什么，所反抗的为何物，最终又走向何种境界？ 花昭不了解邹雨尔执念的成因，不明白他所追求的正是混乱与抗争本身，不懂他反抗的是这标榜道德、粉饰太平的现实，而非任何一个具象物，更非国家机器其本身......而他最终也将与世上所有人一样，走入坟墓，以此终结一生。 人终有一死，而在生命的最后，他了结得体面且坦然，未有半分后悔或恐惧。而这，正是邹雨尔想要的—— 他没必要怀疑或憎恨花昭，因为从始至终，他都未曾与她博弈；他也确实不需要为任何决定而感到后悔，因为从始至终，他所选择的只有自己。 ——TBC——
第47章 下卷：第十三章 ======= 宣判与行刑相隔一周，在那段时间里，邹雨尔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独自坐在牢房中，翻看回忆，这时竟陡然发现，自己不过四十二岁，认识赵烁却已然十九年。注定半路腰斩的感情，却已勉强可算走过半生。 来到监狱中数月，那日还是第一次抽起香烟。味道闻不惯，只抽两口便熄在一旁，恍惚间想起赵烁偏爱这种浓烈的味道—— 分明没几种嗜好，爱香烟却爱得出奇，整个人似乎已被腌透入味，抱在怀里就能闻到烟草气息。 抽得最多的时候，出门甚至不必带打火机。一支即将燃毕，就将另一支凑上前来，深吸一口气，用残留的火星点燃。 不过偶尔也会失误，下一支还未点燃，上一支就已经熄灭。大多数时候，赵烁会向身边人借火，多为手下，有时轮到生意伙伴，只有一次碰巧邹雨尔在身边—— 那是十几年前的五月，他们与一众老板在赌场寻欢作乐。二人皆对赌博兴致寥寥，邹雨尔坐在角落里抽烟，赵烁满场乱转，随意凑着热闹。 他转过几圈，却忽的绕回邹雨尔身边，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烟草，说：“借个火。” 邹雨尔点头，正想伸手去拿打火机，却被赵烁捏住下颌，陡然凑上前来。两支香烟相撞，二人四目相接，距离近之又近。 赵烁深吸一口气，将烟点燃后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邹雨尔却半天回不过神，惊觉二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着烟卷接吻—— 他环顾四周，幸得未有熟人注视，有些侥幸，又有些窃喜。只盼着赵烁何时能故技重施，再恰巧被熟人撞见，此等暧昧才能算作圆满。 不过，自那时以来已过十几年，这般待遇再未有过，今后恐怕也不会有了...... 还有一次借烟卷亲吻的经历，是在约莫十年前。 说实话，邹雨尔从未关注过旁人所抽香烟的品牌，赵烁也未曾例外——他只觉得那味道浓烈粗砺、刺鼻十分，只是恰好与赵烁相称，也就包容而过，未曾有半分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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