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泛着苦味的香气里伸了个懒腰,背部肌肉酸胀。企划书表明,参演者中不乏炙手可热的艺人,他们的行程表至少已经排到两个月之后,难怪从offer发出到实际录制要隔这么久。 风险随之而来。 简而言之,一个月的时间太长,在事前宣传到实际录制期间,任何一名艺人发生丑闻,都会影响到节目本身。对于丑闻艺人而言,降板倒还是其次,经济纠纷绝不会少。 叶形在想要不要问Yuki把合同要过来看一看。 他两手插着口袋往外走,毫无心理负担地0消费离开咖啡厅——虽然他占用了人家场地大概一个小时时间。 室外树影婆娑,隐约还有一点点蝉鸣聒噪,节气尚早。叶形眯起眼睛,墨镜就在口袋里,但他不准备戴起来。 墨镜,一副能让大人物显得更有巨星风采的道具,也可以是让人看上去更加土气的debuff。他不明白Yuki来时路上为何要塑造出一个格外不好惹的设定,从造型武装到座驾,可惜最后也没有展现出应有的威力。 俗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准备万全却没打起来,他姑且觉得有些徒劳无功。 叶形很想就此事详细问问Yuki,不过未必能得到想要的回答。职场领导忌讳员工私下问东问西,生怕一有风声就影响基层工作。与此相对,作为一名较容易被优化掉的小兵,为避免自身倒悬之急,越是位卑越是要多了解单位情况以随机应变,就好比快要倒闭的公司,永远是财务等消息灵通的人最先跑路,不至于损失惨重。 叶形暂时不想跑路,但也不想做被蒙在鼓里的人。 出门后距离等车的地点只有一点点路,他低着头叫车,目的地定位自动识别到他家附近。 从电视台室外打车的大多是幕后staff,公众人物哪怕认知度为0.1也得走特殊通道,避免提前得知行程的人造成混乱。叶形一定程度上相当感激B-plus的运作逻辑,不太公布他的行程,但另一方面又悄悄觉得,要是偶尔能在工作结束的路上遇到在出口处等待着他的人,一定是件相当愉快的事。 这种想法在业内算政治不正确,当然谐星除外。 订单形成,接单车辆是著名新能源品牌,和来时的移动工具相比,从价格上差了很多。微风拂过,叶形忽然想到他忘记戴口罩,他抬头,只是想要摸索一下各个口袋,却突然发现陆于则正站在他面前。 他吓了一跳。 从平静到骤然心惊,脑海中一片空白。叶形反应过来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正在后退。 “——陆于则。” 他好像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喊出他的名字。 听上去并不自然,直呼陆于则其名宛如违反道德的行径,让他莫名其妙感觉脸颊发热。 不过这个行径早被允许,经过事先授权。 陆于则看着他。 光源来自陆于则身后,他的头发失去造型,柔软地在额前投下阴影,覆盖住眼睛,几乎使其失去反光。 “你在这里。”他简短地说,陈述句语气,似乎早有预料一般。 叶形小心地咽了口口水,微微抬起下巴。 “……你什么时候在的?”他调整呼吸,暗自将紧张解释为惊吓。 陆于则歪头想了想,“没有多久,”他一脸认真,“比你早一点点。” 叶形冷静下来,心跳逐渐趋于稳定,从时间线角度来推测,陆于则的说法还算合理。 “你也打车?不跟你哥哥回去?”他问道,结合周遭环境,继而又加了一句,“你被人认出来的概率很高喔。” 陆于则眉心微动,从表情来看,似乎想要发表一些较为激进的言论,但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他压抑住神色里尖锐的部分,移开视线。 “……没有,”陆于则缓缓低下头,声音很轻,带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悲哀,“我想见你。” 叶形愣住了。 大概十秒,或者一万年,他站在那边,任由蝉声在他背后炸开。 等等。 叶形抬起手,掩住自己的嘴唇,巨大的困惑和难以启齿的喜悦瞬间将他击中,从后颈处洋溢起一阵松弛的温暖。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闷闷的,句尾还有点发颤,“什,什么意思?” 求求你,一定要是那个意思。 陆于则没有立刻回答,叶形看着他垂下的睫毛,他皮肤下的血色,还有他头顶顺时针的发旋,发现时间流逝得非常非常慢。 人类的勇气真是格外奇怪的东西。 片刻后,陆于则抬头。他一开始没有看向叶形,甚至在回避着叶形的视线,这种显而易见的退缩加剧了叶形的期待感,如果现在是电影拍摄的话,接下来一定会有一句超级劲爆的名言诞生,但万众瞩目的男主演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我不知道。” 这怎么能不知道呢。叶形望着陆于则茫然的脸,按下想要追问的心。 他心下有无数问题想问,陆于则的状态微妙,类似于沮丧,叶形不知缘由,想要关心又无从下手,千言万语只能幻化成一句再普通不过的:“你还好吗?” 陆于则终于与他视线相交。 他看上去怔了一下,眸子深处颜色昏暗,色调模糊,晦涩不清。 “我很好。”陆于则轻轻地说。 生活常识之一,如果有人在你面前说他很好,那他实际上一定很不好。 叶形深以为然。 “想要倾诉的话,可以和我说说看,”他耸了耸肩,尽全力展现出自然,“我接下来没有工作。” 陆于则新奇地盯着他,叶形发誓,如果陆于则要吐槽他很闲的话他一定会拧断他的脖子。 但是陆于则笑了。 “你是这种善解人意类型的吗?” 叶形从背后给陆于则来了一掌。 “我好歹有在谈话类节目当MC。” 这真糟糕,糟糕极了,他表现得越是随意、轻率,就越是难以忽视每个行动背后的驱动力。 肢体接触很好,哪怕隔着衣服也一样。 “抱歉。”陆于则敛去笑容,愉悦稍纵即逝,他停顿,零星的蝉鸣简短地留下了一段空隙,接着又迅速聒噪起来。 “我和他吵了一架。”陆于则没头没尾地说。 他的表情中有更多让人难以读懂的成分,带着明确的迟疑,纠结于是否该说出口一般犹豫。 叶形伸了伸脑袋,姿势相当不雅,“和谁?” 又是停顿。 “我哥。”陆于则回答。 也是,除了那位看上去就不太对劲的于录之,还有谁吗。 简短的两个字之后再无回复,陆于则表情介乎于尴尬和羞耻之间,叶形惊讶于看到这样的他,莫名升腾起想要捧住陆于则脸颊的冲动。 那是一种全新的感觉,有点诡异,仿佛他们之间陡然出现了一种联系,基于信任或者别的东西。叶形如此希望陆于则可以继续说下去,不要管其他,就这样分享他的感情,他的秘密。 “噢,”叶形说,平抑着内心的颤动,极目远眺,抵御尘世诱惑,“为什么?” 陆于则抿住双唇,叶形发现他这么做的时候,单侧脸颊会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为了一些,我没办法理解的事。” 带有无能为力的疲惫。 吵架是个需要投入体力的运动,而人在情绪爆发过后会陷入长时间倦怠,叶形明白这一点。也许正因如此,才使得陆于则看上去……很累。 通过难以察觉的方式呈现。 疲倦残留在细节之中,如果仔细审视的话,还是能从陆于则身上发现端倪。比如皱褶太乱的衣领,消极的身体语言,还有微耷的眼角。 “看上去你不太想说。”叶形看了眼手机,出租车离他还有1.2公里,预计耗时五分钟,在此期间,他还能再了解多少。 陆于则张口又闭上,眉间凝聚起浅而细碎的惯性纹路,陷入思索般。他三十岁,还很年轻,但是在特定世界里并非如此。 叶形没头没脑地想,自己的三十岁会是什么样子。 是不是也能对一切都游刃有余,装着许多欲言又止,只能在转瞬即逝间不小心流露出不知所措。 “没关系,”叶形善解人意道,为双方摆好台阶,“我车要来了,今天——今天来不及的话,还是算了吧。” 他是个专业人士。 他的三十岁,大概率仍然在综艺场合发展,talk的功力陡升,工作应该会更多,最好形成一定固定受众,也许会有平台愿意开一档以他为中心的节目之类。不过其他细节叶形还不敢想,比如私生活会如何,他有没有住上门禁更加完善的大平层,年收会不会到达一个较为可观的数字…… 然后,陆于则和他,会是什么关系。 …… 脑中齿轮卡顿一下,危险水落石出。 叶形被自己吓到了。 这个想法骤然侵袭,紧跟在其他常见幻想之后,是一块落入薄薄冰层的石块,击中表面,砸破他潜意识里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的部分。 陆于则摇头,视线仍在叶形身上,与此前没有任何不同,这份关注牢不可摧。 “你可能还没有注意到一些事,叶形,”他说,声调平缓,起伏稳定,“你比你想象得要重要得多。” 叶形愣了一会儿。 “……重要?”他毫不吝啬地表达惊讶而怀疑,“哪方面?对谁来说?” 连发三个反问,未免太过咄咄逼人。与此同时,他回忆起Yuki说的话。 在开会之前,面对于录之,她说,不知道星都为什么要接近叶形——但如果他们认为可以借此牵制B-plus的话,那只能是大错特错。 叶形等着陆于则的回答。 安静。 他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却无法详尽坦然地宣之于口,他想了很久,最后问:“那你接近我,是别有所图吗?” 太冒险了,话说出口他就开始后悔。人其实没必要知道那么多秘密,装傻是获得幸福的必要不充分条件。 但他还是问了。 只是没有准备好承担肯定答案。 肯定答案,等于否认此前陆于则和他的相遇、交往都构建在虚假的地基之上,每个使叶形胸腔发紧的瞬间全是虚构。 陆于则甚至像是在苦笑,无可奈何般,神情带有真挚的难过。 叶形感到腹中一阵凉意,空气上涌至胸腔,让人呼吸困难。就算是真的,他也没有资格伤心吧。 这甚至算不上“背叛”。 他咬住下唇,阳光明媚,不适合任何阴谋。 “不是。”陆于则从未展露出直截了当的情感,但这一刻,叶形发誓他看到了更加溢于言表的东西。 真狡猾啊,陆于则。 叶形松弛下来。 他不明白现在正在支配着他身体的感情是什么,但是那种疯狂心跳的窒息感并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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