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他的话,文远川又不出声了,文芮堂撂下最后一节芹菜,面朝他道:“为什么今天突然赶过来?是你要求大伯开车带你来的?” 文远川望着儿子,嘴唇抿着,眼睛眨动的速度很快,带着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样子。 水杉走进来,手掌压在文远川的肩膀上,对文芮堂说:“好了,大家没事多聚聚,这才是一家人。”他抬手指一指料理台上的草鱼和青菜,“不如我来?其实我的手艺也还可以的,或者我们一起?介意我偷师么?” 文芮堂没接他的话,而是继续对着父亲说道:“我看你大多数时间里都跟正常人没差别了,你能不能独立生活?”他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似的,用力深呼吸后,再次开口,“因为你,大伯的家庭、工作一团乱,舅舅离婚、回国,拼命工作,搞得营养不良,中午才从医院回来。还有芯蕊,她原本可以比现在更幸福。至于我,我不说了,我算是最走运的一个……”他拿手背遮盖住眼睛,脸部的肌肉微微抽动,“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文远川踟蹰着,伸出手,朝向文芮堂。 “求你别靠近我。”文芮堂仿佛感觉到了,往后倒退,地上有水,他滑了一下,踉跄着靠向橱柜。 文远川嘴唇轻颤,嗫嚅道:“堂堂……” “也别那么喊我。”文芮堂放下手,双臂垂在身体两侧。 他没有抬头,声音也很轻很低:“你们真的爱我么?”他问了一句寻常家庭里很少出现的话,他知道这显得自己有点矫情,有点难缠,但他必须要问。 水杉笑着回应:“当然,我们都爱你。” 文芮堂摇头,双眼通红,“你不喜欢我,现在带着我,也只是出于对他们夫妻俩的爱,是不是?你大概也不爱芯蕊,你爱的只是水澜心和文远川。” 水杉苦笑:“我们是一家人,我爱家人,这完全没问题。” 文芮堂冷笑:“是哪一种爱,你自己清楚。” 水杉无辜地说:“好吧,你们父子俩慢慢吵,别拽上我。” 文芮堂抬眼,目光扫过两人,文远川瑟缩着,几乎是靠在水杉的胸前,但实际上,文远川比水杉还要高出两公分。 他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复杂情绪,酸涩,难堪,不知所谓。 “二十年前,你们的位置是不是得调换过来?知心大哥和迷茫小弟之间的暧昧故事?或许可以再加一个我妈?”他攥着拳头,刻意压低的声音干瘪嘶哑,“真够时髦的,果然艺术都来源于生活,但生活远比艺术更狗血。” 文远川受不了这些话,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他喘息着开口说:“堂堂啊……你是我的孩子,我不爱你爱谁呢?但我承认,我做的不够,我向你道歉……” 水杉看文芮堂一眼:“到此为止。”他也打断了还想要继续开口的文远川,而后将人带离了厨房。 看着两人的背影,文芮堂脑中血液仿佛被煮沸了,他笑着说:“你们真恶心。” 水杉停下,回头,“文芮堂。”他的声音低沉并且严肃,“你此时此刻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自己这两年所做的一切都非常失败。我也要向你道歉,我这个舅舅,竟然把你教成了一个对长辈随口说‘恶心’的好青年。” 文芮堂脖颈上青筋毕现,他上前一步,怒吼着说:“这话你不觉得耳熟么?!很多年前,你也说过,对我妈!” 水杉抬手摸了把头发,神色平静:“所以你是替她讨债来了。” 文芮堂摇头:“不是,我只想说你们恶心。”他加重语气强调,“你们三个,恶心。”泪水从他的眼里涌出来,他深呼吸,尽力放平情绪:“向我坦白,我要听真话。” 水杉看见他的眼泪,这才开始有了些惊讶的表情,但姿态依然是从容镇定的。 他按住要走过去的文远川,问:“坦白什么?” “你们,干过那些事么?” “什么事?” “你心里清楚!”文芮堂哑着嗓子大喊,“你们!我真厌恶我自己,想想自己是怎么来的,我就想吐!” 水杉背后的玻璃墙上,映出他扭曲的哭脸,真是丑陋至极。 他自己才是那个令人恶心的存在。擅自妄想,擅自谩骂,擅自将一切的恶劣负面情绪施加给最爱的人。 文芮堂低下头,再也无法面对自己。他的视线在料理台上扫过,看见水槽边横着的刀,右手不受控地伸了过去。 “文芮堂!”水杉高喝一声,快步走过来,甩手给了他一耳光,“你真是疯了!” 文芮堂崩溃地抬起头:“对不起,我的确是疯了,我爸是个疯子,我也会变成疯子!现在就是!对不起,舅舅,水杉,对不起,我是个废物,寄生虫……” “不,你不是。”水杉把他拥进怀里,双手用力揉按他的肩背,“你独立、善良,肯吃苦,比太多年轻人都要优秀。” “我不善良。”文芮堂的额头压在水杉的肩上,“我刚才在骂你们,侮辱你们。我也不优秀,成绩太差,总是给你丢脸。” “有么?”水杉微笑,拍打他,“你能在高二缺席一年的情况下考进重本,这还不够优秀?” “踩着最低分数线进的,算什么优秀?” “这话要引起公愤了。”水杉轻轻给他后脑勺一巴掌,“每个人都会走向不同的路,最终找到属于他们的位置。如果大家都是考霸,那有什么意思?社会压根就没办法运转。” 文芮堂抽噎:“你这不是运转得挺好?” 水杉哼笑:“我也不是考霸啊,我高考总分比省状元少五十分。你应该明白,五十分得落下多少名次。” 文芮堂:“……那也不少了,你这话才能引起公愤。” 水杉一笑,把人拽离自己,托着文芮堂的脸,要他抬头。 文芮堂的眼角和嘴唇附近黏糊糊的,乌七八糟。水杉摆正他的肩膀,左右端详片刻,眉头皱起来。 “你肯定很嫌弃我。”文芮堂说。 “那是当然。”水杉拿过桌上的纸巾盒,压在他头顶,“去洗把脸,再给你爸道个歉。” 文芮堂拿下那盒子,噗嗤一声笑出来,清亮的鼻涕要淌未淌的,他说:“难得贴心一回,你给我厨房纸。” 水杉挑眉毛:“柔韧度很够。”他指一指文芮堂的鼻尖,“配你这张脸绰绰有余。” 文芮堂狠狠擤一把鼻涕,没好气地把纸团丢进筐里。 “我去洗脸。”说着就要转身直奔水槽,刚迈开步子,被水杉揪住,提溜到文远川面前,后脑勺上压着难以抵抗的力道。 文芮堂歪斜着脑袋,望着文远川,目光倔强。文远川也望他,热切,又局促不安。 文芮堂心中顿时没了怒气,泪水再次汹涌地聚满眼眶。 他想起两年前,复学之后的第一个长假,他没回家,在水杉帮他报的校外辅导班补课。假期的第二天,秋雨忽降,上午的课程结束后,他拿着手机,坐在教室里犹豫是否要点外卖。其实对面还有间快餐店,他懒得动了。 正琢磨着,走廊上突然响起了哄闹声,紧接着便有同学跑来喊他的名字。 文芮堂和他们不熟,疑惑地起身出去。楼梯口那儿,他浑身湿透的父亲孤零零地站着,不断往教室这边张望。 文芮堂说不清那一瞬间心里的感受,难过、急躁、担忧……太多太多,归结到一起,变成了冲垮情绪大坝的微咸液体。 远处,文远川看见了他,朝他笑,然后举起手里的不锈钢保温桶,喊他:“堂堂!” 这一幕,文芮堂总觉得像在演电影,或者看小说。他没想过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经历,苦涩与心酸随着血液淌遍全身。 “对不起,爸,我……”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早就清楚自己的所做作为是一厢情愿的发泄,如果选一个时兴的词汇来概括形容,大概就是“无能狂怒”,他对自己的言语行为感到不齿。 对面的文远川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对他说:“都是爸爸的问题,爸也不想这样,爸爸回去就找工作。” “不用……” “怎么不用?可以的。”文远川絮絮叨叨地,双手不断伸出去再缩回来,但终究还是勇敢捉住了儿子的小臂,继续说道:“我会看病,能上手术,爸爸是医生,医院还给留着职位呢!医生的工作好不好?我认为很好,给你长脸!堂堂,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只需要好好学习!不爱学也没事儿,爸妈有存款!” 他开始翻找自己的衣服兜,后又有些懊恼地说:“银行卡在家里……我和你妈肯定爱你,我们给你做打算了,你放心……放心玩儿!有钱的,家里有钱!”说到了这儿,又转而去抓水杉的手。 “小杉,小杉!”他很激动,呼吸声粗重,目光里全是乞求,“我也给你道歉,你好好保重,身体健健康康的,咱们家不能再出事了,绝对不能!我没法儿跟澜心交代,澜心……澜心……我对不起她,我最对不起她,澜心……” 文远川任何话都说不出了,他不断重复“澜心”这两个字,这是一声声得不到回应的呼喊。 文芮堂抹去眼角的泪水,扶起父亲。他看一眼水杉,水杉叹了口气,低声道:“先把人顾好。” 文芮堂点点头,青年人的手臂充满力量,他揽住几乎要昏厥的父亲,把人拥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文远川其实是很听儿子话的,有了文芮堂的安抚,情绪平复得很快。 十多分钟后,室内回归了安静,水杉独自背靠着厨房玻璃门,仰头松了口气。他自己大概也需要让精神放空休息,但双脚重如千斤,半步都挪不动了。 就这么站着,直到窗外的夕阳已经消失,室内变得昏暗,水芯蕊蹦跳着跑进家门,他才拿下鼻梁上的眼镜,用那些被文芮堂嫌弃的,粗糙的厨房纸,胡乱擦了擦镜片,再戴起来。 他重整笑容,对探头望过来的水芯蕊道:“今晚老爸下厨怎么样?” 水芯蕊兴奋的脸立刻垮了:“能不能让太阳还是照常从东边儿出来呢?” 水杉伸手揉搓女儿的头发,湿乎乎的。 “快去冲个澡。”他又轻轻地摸了一下水芯蕊的脸。 见水芯蕊仰面看着自己,没吱声也没皱眉的,他便问:“怎么这回肯给老爸面子了?” 水芯蕊怔怔地说:“……感觉你此刻充满父爱。”她稍稍踮起脚,胳膊高高举起来。 水杉弯下腰,一片温热贴近他的鬓角,是女儿的手。 水芯蕊学他刚才的动作,然后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爸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水杉侧过脸:“什么?” 水芯蕊说:“你现在需要我的安慰。”她退后几公分,用自己的双手,握住水杉的,举起来,放到唇边。紧接着,蜻蜓点水般地,碰了碰,神秘道:“现在,你得到了女神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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