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想不起来那时候自己说过什么话有过什么举动,只是这雨声刻骨铭心,回头看不见梁鹤洲的那种惶恐刻骨铭心。 下一周,燕惊秋跟着去了足球场。 十多年了,他仍然不能体会到这项运动的乐趣,坐在一旁,只害怕球飞过来被砸到脑袋。休息的时候梁鹤洲过来喝水,问有没有被蚊子叮,要不要早点回去。他还没答话,场地上传来一阵骚动,草地上躺着个突然晕倒的人,周围有人大喊快打120。 梁鹤洲把水瓶往燕惊秋手里一塞,什么话也没说,急急跑过去,让周围人散开,蹲在那人身旁开始做心肺复苏。他重回大学读了书,学的体育保健学,对急救措施很熟悉。 燕惊秋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看了一会儿,也跑过去。梁鹤洲正低头要给那人做人工呼吸,燕惊秋心一紧,高喊一声“我来”。 梁鹤洲让开位置,指挥周围人拿衣服扇风,促进空气流通。燕惊秋看着手表数按压次数,一分钟后伏在那人胸前去听心跳,可周围吵吵嚷嚷,根本辨不分明。 “别吵了,都冷静一下!” 他重新摆好姿势,抬头扫了眼人群,忽然瞧见梁鹤洲的背影,已经跑出了足球场的围栏,不知道要到哪去。 自己的心跳好像也停了一瞬,他不知道浪费了几秒,只是再低头时,躺着的这人脸色已经白了,死人的那种白。 他闷头按压他的胸口,皮肤摩擦的地方好像要着起火来,浑浑噩噩之间,听到渐近的脚步,是梁鹤洲,拿着AED蹲在了他身侧。 “放手,小秋,放手。” 他模糊听见梁鹤洲的声音,慢慢松了手,看梁鹤洲把电极片贴在了那人胸膛。 救护车赶来的时候,离那人晕倒已经过去十五分钟。燕惊秋站在一旁,听见车上下来的工作人员说,患者深度昏迷,心跳还没恢复。 他手脚发软,要跌倒时被梁鹤洲抱住,也不知道怎么回的家。 梁鹤洲知道他晚上要做噩梦,果然半夜尖叫着惊醒,两人都没再睡着。 每周四小时的运动日程被取消了,梁鹤洲哪也不去。 不由自主地,燕惊秋内心生出罪恶的窃喜。 又一个周五。他要去学校上课。当年重新考大学时报的临床心理,一路读到了博士,只是科研和论文他都不积极,延长了毕业时间。 上完课和程庭南约着吃饭,饭店离家里有些远,梁鹤洲过来要一些时间。 两人先落座。燕惊秋要了一瓶酒,一言不发喝下好几杯,程庭南要他慢点喝,他摇摇头,说:“庭南,有些话,醉了才讲得出口。” “是足球场那件事?鹤洲跟我说你被吓到了。你还在原来那个医生那儿做咨询吗?下次去顺便和医生聊聊。跟我说也行,别憋在心里。” 从一开始一周三次到半月一次,再到几个月一次,心理咨询已经持续十年之久了。他自己也学的心理学,有时候连医生要说什么都能预判,最近这一年已经不怎么去医院了。 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患过病,不是因为外人的眼光或是自身的羞耻心才否认,他只是认为那都是爱的躯体化表现,算不上病的。 可是这一次,他切切实实感受到,自己或许真的病了,而且病入膏肓,漫长的十年里,病症反反复复,在某些时候隐藏,在很多时候出现。像花粉过敏症,只不过初夏才是高发期。 “不是因为那个,我没被吓到……庭南,假如我说了,你会害怕我吗?”他摸着杯沿,讲话犹犹豫豫。 “什么话,多少年的朋友了,我还不了解你。” 燕惊秋顿了片刻,用平铺直叙的语调说:“鹤洲要给那个人做人工呼吸,在那种人命关天的时候,我只是在想,鹤洲的嘴唇要去碰别人的,所以我代替他给那个人做心肺复苏,其实我根本不是想救人,后来鹤洲跑走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去拿AED,我在想,他是不是要逃走要离开我,我犹豫了,差点就站起来去追鹤洲,你知道心肺复苏要一分钟100多下才有效,但我停了很久,在那几秒里,我觉得那个人是死是活不重要。” 他瞥了一眼程庭南,程庭南眉头紧皱。 他垂了垂眼帘,继续说:“鹤洲说那个人还没醒,假如我没停,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已经好了,假如他死了,我是不是就成了——” “当然不是。”程庭南也给自己倒了杯酒。 燕惊秋自嘲地笑一下,“幸好我没当医生。”又问:“如果是你,你怎么办?” “我们不一样,小秋,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燕惊秋抿了抿唇,“现在鹤洲不去踢球了,我其实很高兴,我很卑鄙是不是,我是个冷血的人,我不正常。” “你只是生病了。” “是吗?” 燕惊秋诚恳地望着他,好像他说什么他都会信。他顿了一下,点点头。燕惊秋舒一口气,朝门口张望,说:“别告诉鹤洲,行吗?” “我觉得你得跟他谈谈。” “我和他说什么呢?我说这些,只会给他压力,他一定会觉得自己有哪里没做好,没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可他很好,他很努力了,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不对?” 程庭南没说话,望向落地窗外,不一会儿,街边停下一辆车,梁鹤洲走了下来,捧一束花。他看起来没睡好,大概这些天都在为燕惊秋操心。 程庭南摆弄一下桌上的碗筷,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鹤洲全都知道。毕竟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不说,他也都能看出来,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 燕惊秋脸上掠过一丝惊慌,握拳轻轻拍了一下桌面,据理力争地说:“不是!” 程庭南使了个眼色,轻抬下巴指了指门口提醒,燕惊秋舔舔嘴唇,舒展眉头,在梁鹤洲走到身边时,去牵他的手。梁鹤洲用花挡着脸亲了亲他,在他身旁坐下,摸了摸他微红的脸,说:“在聊什么?还没吃饭就喝醉了?” “没有。”燕惊秋想撒娇,把腿盘到座位上,蜷着身体躲他怀里,瞥一眼那花束,抬手拍落几片花瓣。 “不喜欢这个花。” 梁鹤洲笑着用脸颊蹭他头发,“怎么了今天,拿花撒气,小朋友看到你这样都笑话你。” 他这么说,但还是搂住他,拿过菜单翻看,问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举着酒杯喂他喝酒。 一顿饭还算愉快。燕惊秋喝得东倒西歪,嚷着“要背要背”,梁鹤洲就背着他在附近街上走了走,把他哄睡着了才回家。 隔天下午,梁鹤洲收到那人醒过来的消息,和燕惊秋一起去医院探望。 燕惊秋买了很多果篮和补品,堆满了病房一角。家属不停抹眼泪,嘴上说不尽的感谢,要来握梁鹤洲的手,梁鹤洲很不礼貌地躲开了,闹得气氛有些僵,燕惊秋在一旁赶忙迎了上去。 回去路上顺道去了趟陵园。燕惊秋心沉沉的,他知道程庭南说对了,鹤洲什么都知道。他看着裴素丽遗像默默道一声对不起,您的儿子竟然被我这种人困囿得不得翻身。 梁鹤洲看他举着香出神,问他在想什么,他斟酌半天,讲出一句残忍的“我很爱你”。 虽然很无耻,但他就是要梁鹤洲被这几个字牢牢困住,飞不出爱的牢笼,撞不破恨的藩篱。 * 学校六月中旬就结课了。燕惊秋觉得自己还是学生,接下来两个多月就该理直气壮地休息,把手上的单子处理完后,在店门口张贴了歇业通知。 梁鹤洲读完大学后一直在给俱乐部当营养顾问,没办法在暑假休息,但照例会请年假陪燕惊秋去旅游。 还没定下目的地,舒琼送来两张飞日本的机票。 她没有来公寓,约燕惊秋在商场咖啡店见面。梁鹤洲在上班,他一个人坐地铁过去。 机票是舒琼买的,她知道两人每年都要出去玩,说在那边安排好了导游,但不会过多打扰他们。 “今年是第十年了吧,好好玩一趟,当我给你们的周年礼物。”舒琼说。 “谢谢妈,最近怎么样?” “挺好,”舒琼喝一口咖啡,“你们好我就好。”年岁渐长,或许也是她退休后开始学茶道的原因,她变得异常柔和,眉眼中有着裴素丽脸上的那种淡然娴静。 “有件事还没跟你说,我和你爸——” 燕惊秋撇撇嘴,“我没爸,妈的事情不用跟我报备。”说着拿上机票,挥挥手走了。 出发的前几天,宋寒清过来玩,说有事要出差,虞然也没空,要把养的猫寄放在这儿几天,临了还蹭了顿晚饭。 燕惊秋暗骂他不要脸,连带着对猫也没好气。 猫常来,也不亲他,亲鹤洲。 吃过饭在客厅看电视,猫甩着尾巴趴鹤洲腿上,悠哉悠哉。他气得头昏,跟猫抢位置,被挠了几爪子。虽然和猫互相不对付,被挠还是第一次。三十多岁的人,哭得眼睛通红。 梁鹤洲很紧张,要带他去医院,他闹脾气不肯去,摔门进房间,冲着外面喊:“我死了算了!我死了算了!”喊完倒床上继续哭。 梁鹤洲宝贝心肝叫了个遍,好不容易哄得他开了门。从医院回来已经午夜,猫蜷在沙发睡得香甜。 燕惊秋指着猫问:“你要它还是要我?” “要你要你,明天送它回去。” 燕惊秋还不解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梁鹤洲第二天没能起来,燕惊秋神清气爽,也不生猫的气了,抱着叫乖乖又说真可爱。 出发前一天,宋寒清过来接猫,梁鹤洲还在上班,燕惊秋一个人在家,见他来了和他一起出门,说要去医院。 “你不舒服?” “喏,被你的猫挠了,我去打针,”燕惊秋把伤疤露出来给他看,“你得赔钱。” 宋寒清笑他幼稚,请他吃顿早饭,又送他到地铁站,算作赔罪。 说打针当然是谎话,燕惊秋去了家不常去的医院,在精神科挂号,先做了好几份量表,又去查心电图和CT。 他把在餐厅和程庭南说的话又说一遍,医生反复翻看着检查结果表,询问他的病史,让他多讲讲他和梁鹤洲之间的事情。真要说起来一天都说不完,燕惊秋懒洋洋没什么兴趣,躺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医生也不催他,时不时敲敲键盘。 咨询结束,燕惊秋去药房取药,把花花绿绿的药盒一股脑塞进袋子里。 在家收拾行李时,他拿了一盒安定藏在衣服下放进了行李箱。 第二天舒琼开车送两人去的机场,两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福冈,来接他们的导游是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小伙子。 这个季节看不到樱花,去酒店路上小伙子直呼遗憾,让他们春天一定要再来玩。 酒店在福冈巨蛋旁,晚上两人就看了场演唱会。隔天坐渡轮去能古岛赏花,在岛上吃海鲜。梁鹤洲胃一直不怎么好,没几样能吃的,燕惊秋也没怎么动筷,饭后散步时在小店里买了好几份章鱼烧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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