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门口分别,梁鹤洲抱着他,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很不放心地嘱咐说:“别出门了,叫外卖吧,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燕惊秋一副要哭的样子,抿着唇不答,一直看着他走进电梯。 他跑下楼,打车赶去竹林。在车上,他终于拿出口袋里那封信。 信上写着: 亲爱的鹤洲: 展信佳。又是八月了,夏天快乐。但费城的夏天实在无趣。 我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天气很好的时候,很想出去钓鱼,或者去海边游泳,或者打打网球高尔夫,再不济在花园里走一走都行,但医生禁止我出门(对了,我住在疗养院里),因为他们怕我做傻事。鱼竿,河,海,球杆,人们可能会遗落在花园里的东西,比如碎玻璃片,都是危险物品。 但我不会做傻事,我还没有见到你,如果真的要死,我一定要见你一面再死。 这里偶尔会下很大很大的暴雨,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好像海倒悬过来,流不尽的水。 这种时候,从病房的窗户看下去(这里的窗户打不开,真的很烦人,窗外有一棵很高大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枝叶都顶到了窗户,我每天看着,都很想伸手摘一片叶子,可惜摘不到),地面会形成一个大水洼。天放晴了,会有穿着病号服的小孩子玩水,我也很想去玩,可医生很少让我出去。 更多时候,费城下小雨,绵绵的雨丝,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但一觉醒来,地面总是潮湿的。秋天下小雨的日子里,有些病人可以跟着医生出去,在附近的丛林中摘蘑菇。医生说假如我病情稳定,我也可以去,可是他说这个话说了一年了。他嘴里的谎话真的很多。 费城其余季节是什么样的,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有时候我记不起很多事情,等我想起来了,再写信告诉你。 前一段时间我被调到普通病房,但我现在又回到单人病房了,这里很奇怪,床单是防窒息的,窗户打不开(前面提到了),电视用一个罩子牢牢锁起来,防止被撞碎屏幕,浴室门上有一个斜三角的缺口,有时候我在洗澡,护士会透过缺口看我在做什么,镜子也是塑料的,绝对安全。晚上会有护士巡夜,他们会拿手电筒照我的脸,我每次都会被惊醒。 除去隐私问题,单人病房一切都比普通病房好。但普通病房也有好事,我住在那儿的时候,隔壁是位老爷爷,他是表匠,我可以和他待一整天,看他摆弄那些小零件。只是现在不行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去年八月,我到这里来,妈妈把我交给医生,走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和爸爸要和我断绝关系,因为我没办法成为医生,并且和一个男人不清不楚(她的口气,我当然不觉得你只是一个男人,你是我最喜欢最爱的人,是我的宝贝),她说我给家族蒙羞。 我一直想着,她说的是气话,她肯定会来看我,借着学术会议的机会,出差的机会,来看我。但她没有,电话也没有。 一开始,我还会想她,我还会等她,但现在已经没有了,我只想你。 我看见你,也听见你,白天黑夜,任何时候。你站在房间角落,穿着足球服颠球,笑着让我帮你数数,吃饭的时候,你坐在我旁边,撑着下巴问我好不好吃(不好吃,但我想看你笑,所以我每次都说好吃),洗澡的时候你也在,你说“好啦好啦快点出来吹头发吧”。当然你也出现在我梦里。 有时候你很好,有时候你很生气,你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还有时候,你怨我,怨我毁了你的足球生涯。这样的你一般只在我午夜惊醒时出现,你坐在夜灯旁,光从你脸颊下方照射上去,你变得面目狰狞。我很害怕,我大叫的时候护士会过来,他们把我绑在床上,给我打镇静剂。 有几次,医生说要给我进行MECT治疗,就是电休克治疗,不过是改良版。 每一次做这种治疗的时候,我必须禁食水8小时,暂停平时吃的药(说到这个,鹤洲,真的会像电视里一样,你吃完药,护士会让你张大嘴巴,看看你是不是把药藏在舌头下面),之后医生会给我打好多针,我猜想应该是麻醉或者肌肉松弛剂,之后发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醒来后的一段时间,我就见不到你。 他们说我病得很重,我需要忘记你,看不见你,听不见你。可是看见你听见你怎么会是病呢?这是很快乐的事情。他们什么都不懂。 来这里之前,妈妈告诉我,你是讨厌我才一走了之,我不相信,我一点都不相信她说的话,我要找到你亲口问一问,或者假如这份信能寄出去的话,请你给我回信,告诉我好吗? 对了,庭南也会来看我,他在我生日的时候来,给我送蛋糕和一大束花,有时送我拼图,我还和修手表的老爷爷一起拼过一副。他还带来很多数独游戏,我无聊的时候就会玩一玩。 好像没有什么要写的了,我想不起来要写什么了,下次再给你写信吧。 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希望你也在想我。 爱你的小秋。20xx年8月,费城。 梁鹤洲读完,一阵阵心悸。他颤着双手,打开车窗,让寒风飘进来,不知不觉眼眶湿透。
第39章 去向 梁鹤洲心神恍惚,一直想着那封信,几天来频频走神。 他想要询问燕惊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隔着手机,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千篇一律的问候,“吃饭了吗”“吃的什么”“头还疼吗”“睡得怎么样”。 燕惊秋很认真地回话,也如实说自己睡不好。 每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梁鹤洲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只能说很多无关痛痒的话来掩饰焦躁不安的内心。 晚上他自己也睡不着,拿着那封信反复地看,纸张都被他捏得发软,边角揉出碎屑来。 这些日子他都没有回去,暂时还没有想好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燕惊秋,再加上剧组要拍一场很重要的雨天武打戏,等这场戏结束,他就可以离组了,打算到时候再回去和燕惊秋好好谈谈。 先前这场戏已经拍过几遍,是用洒水车营造的雨天情形,导演都不满意,初七那天凌晨,天上恰好飘起雨丝,剧组一众被叫醒拍戏。 淋着雨一直忙到上午十点多,雨停了才得以休息,他坐在一边和武术指导说话,忽然听到前方竹林掩映的小路上传来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有几个看见他后往这边扔来花和糖果。 武术指导说:“应该是来探班的粉丝吧,把你认成主演了,你还是躲一躲,毕竟对外宣传他打戏都没用替身,被过来拍照的人看见就不好了。” 还不等梁鹤洲回答,主演的助理小跑着过来,请他避一避。 他点头,正好也想一个人静一静,信步走到了林子里面,瞧见这一片到处都是冒土的冬笋,想着等回去了,要炖冬笋排骨汤给燕惊秋喝。 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他以为是有人来叫他回去,没想到一转身看见了燕惊秋。 他快步迎上去,皱着眉问:“你怎么来了?” 燕惊秋把手背在身后,闷闷地说话,听起来感冒还没好全。 “我……我想见你,”他笑了一下,“我和他们粉丝一起来的,本来她们说名额已经满了,但我包了她们来回的车费,还买了好多花和吃的,她们就同意我跟着过来了。” 他把手从背后伸出来,递上一小束玫瑰,花中间还放着一个礼盒。 “送给你,迟到的新年礼物。” 梁鹤洲心中酸涩,接过花,低下头来想抱他,又想到身上还是湿的,又停住了。 “谢谢你。” “你不看看是什么吗?” “什么我都喜欢。” 燕惊秋听了笑起来,眼睛亮亮的,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额头,把手搭在他臂弯的时候,才发觉他衣服很潮。 “你淋雨了?昨晚下了很大的雨。” “嗯,在拍戏。” 燕惊秋敛下笑意,拧着眉,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放在他衣服上一点点擦过去,说:“你演的什么?穿这么好看的衣服,袖子上还有金边呢。” “一个逃出宫的小皇子。” 燕惊秋捏着袖子拧出几滴水来,对上他的视线,“你可比那个主演好看多了,我刚才看见他了,他也穿这身衣服,跟那些人说他没用替身什么的,全是谎话。” “小秋……” 燕惊秋红了眼睛,沉默片刻,突然发起脾气,说:“我一点都不想要你在这里,不想看不见你,不想你淋雨,冬天淋雨,谁都会生病的!” 他顿了一下,低下头去,还是抱住了梁鹤洲。 “我有很多的钱,鹤洲,你别在这里了好不好?我说这些你不爱听,但我……到底是为什么呢?” 梁鹤洲抱住他,用指腹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别哭。” 他感觉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如鲠在喉,酝酿了半晌,只说:“最多三天,我就回去了,到时候我们谈一谈,好吗?” “三天?你说好了,不能骗我。” “嗯,三天……还有些事情,也想问问你。” “什么事?现在问不行吗,我——”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燕惊秋的话,梁鹤洲从口袋拿出手机,燕惊秋侧头去看,屏幕上大大的“清”字。 他立刻抱紧梁鹤洲,梁鹤洲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他走到一边去接。 风吹竹叶的声音,把他的说话声掩盖了。燕惊秋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握了握拳。 梁鹤洲没有讲很久,很快挂了电话回来,脸色很差,沉默地牵着他的手回去。 分别的时候,梁鹤洲嘱咐道:“等我回去,好好待在家里休息,知道吗?” 燕惊秋点点头,恋恋不舍地走了。 下午又下起雨来,整个剧组一直忙到午夜才收工。 梁鹤洲回到房间,匆忙洗了澡,把燕惊秋送的玫瑰摆在床头,打开了礼盒。 是一条细条纹领带。 他没有西装,平时肯定是戴不了了,但想着燕惊秋在商场挑选它的样子,还是很喜欢,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睡前,他拿出手机看宋寒清发来的文件。 上午那通电话里,宋寒清说已经找到了梁以材,但对具体情况讳莫如深,只让梁鹤洲自己去看发到他手机上的邮件。 那之后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猜测梁以材大概死了,文件应该是死亡证明一类的东西,所以打开邮箱时心情很平静,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A级通缉令,时间正是他离家出走失踪的那一年,签发的公安部门在离桃湾三千多公里的偏远城市。 梁鹤洲起初以为搞错了,盯着通缉令上的照片发怔,但上面确确实实是梁以材,甚至穿着和他出走那天一样的西装。 他愣了很久,脑袋发懵,一片空白,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又点开另一份文件,是法院的判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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