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子安终日待在室内,对季节快失去鲜明的感知,去机场送康昊时才发现冬天已经到来很久,难怪游孝最近总叫他多添衣服,还要往他本就成套的服装外面加大衣。 登机前,康昊在机场抱着他,大声喊着:“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 声音之大,情感之丰满,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谭子安嫌丢人,想甩开他,还没动作,康昊被游孝一只手拎远了。 “对不住,康少。”游孝松开康昊的后颈,说道。 “你这表情哪里是在对不住我?谭子安,你看他!”康昊愤怒了,伸着指头向谭子安控诉,却见谭子安抿着唇角在笑。 他悻悻然把手指放下,酸道:“你们男同真嚣张。” 他说嚣张,谭子安就真嚣张:“你有意见?” “有,有的很。”康昊挺着胸膛,十分硬气,“就是说,你俩能不能稍微背着我点?谁乐意一直做电灯泡啊?” “你知道,所以不行。” “我宁愿我不知道!” “可惜,人生就是事与愿违,”谭子安满脸遗憾地拍着康昊的肩膀,“等你去了美国,追到聂灵均,我们再一起出去,你就不用这么寂寞了。” “你别老是胡说八道,我不喜欢她。”康昊最受不了谭子安提他对聂灵均心动过的事。他们只见过一两面,朋友都尚且算不上,又隔着重洋,那点心动早就淡了。而且在康昊内心最深的地方,他是明白自己配不上聂灵均的。 谭子安道声“抱歉”,两人再次告别。谭子安目送康昊消失在通道尽头后偏过头,看着游孝说:“我们回去吧。” 游孝:“嗯。” - Z市的冬天冷而无雪,和S市的天气像了个八九成,只是S市沿海,夏天更凉,冬天更暖,显得稍微温和一些。 今年的除夕相较往年更晚,要等到二月中旬才会到来。原本谭子安以为,送别康昊会是自己在年节之前最大的一个改变,没成想他稍不留心,就忘了谭宅还有他另一个心头大患。 那天是Z市极可能下初雪的日子,气温达到全年最低,公司上下都在讨论天气未免冷得太不近人情,以及初雪到底会不会到来这两件事。 当天下午,谭子安给全体员工订了热可可和蛋糕作为下午茶,以期挽救“小谭总”在公司内部岌岌可危的民心。 在谭子安来Z市后的半年里,公司的业绩节节攀升,离职人数却超过了前两年的人数总和,人事部的人员甚至扩充到了原来的两倍。在Z市,比小谭总的美貌更美名远扬的是小谭总的工作狂属性。 在每一个人从谭子安手下离职的人嘴里,谭子安是铁人,是压力怪,是完美主义的挑剔精披着张人皮在作孽。 谭子安名声在外,就连唐哲真手底下的人都战战兢兢的,唯恐领导夸赞他“年轻”“有拼劲儿”“有创造力”“抗压能力强”,仿佛只要收集齐这四个特点,就能被迫兑换“发配去谭子安那里做事”的头等大奖。 谭子安也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但他太急着出成绩,实在无法兼顾人文关怀。能补偿给员工的,除了不断提高的加班费,就是时不时的零食下午茶。 所幸他长得十分不错,每次亲自去楼下分发点心饮料时,总能在平素咒骂他的人眼里看到原谅的光。 这次他发了两层楼,将热可可递到一百多个员工的手里。年轻的女孩子们爱同他搭话,问他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谭总,你说今天会下雪吗?” 和惯常的疏离不客气不同,谭子安很和善地笑着,道:“我说了又不算数。” “算的算的,谭总的面子谁能不给?” 谭子安看着落地窗外灰扑扑的天空说:“那就可以吧。” 女孩子们笑着说好,可一直到了傍晚,也不见一片雪花飘下来。 不速之客却先来了。 谭子安半年不曾回谭宅,无论谁在电话里催他回家都劝不动。于是蔡管家不告而来,带着谭宅的几个保镖,整整齐齐地站在他办公室里,毕恭毕敬地说:“少爷,该回家了。” 谭子安从文件堆里抬头,面色极冷:“谁准你来的?” 蔡管家答:“先生。” “他是他,我是我,我准你进我办公室了吗?” “少爷,不要再任性了,请跟我们回去。”蔡管家上前一步,一派强硬姿态。谭子安敢肯定,若再反抗,蔡管家绝对会让保镖动手把他抓回去。 这几个人游孝未必打不过,但谁知道谭常延逼他回去的心有多坚决,又有没有留后手? 权衡利弊后,谭子安默不作声地整理好文件,关掉电脑站起身,问:“发生了什么事?” 蔡管家垂头道:“邵婧羊水破裂,已经推入产房。”
第49章 初雪 谭常延多大的脸,居然要谭子安亲自去见证他那个没名分的儿子的出生。 蔡管家道:“先生说,这孩子是少爷您决定留的,出生时该有您在场才是。邵婧和她女儿都在同一家医院,配型的事,也得由少爷盯着。” 听到邵妤霏,谭子安的态度软化了些许。那天四岁女孩帽子下淡青色头皮的触感在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手中的体温太重又太轻,他轻易不敢回忆。 谭子安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但他确实还存留着一分做人的良心。这点良心由外界的力量维系着,有时是妈妈,有时是游孝。它让谭子安不至于绝情冰冷得彻底,让他在这一刻选择不去诅咒谭常延从今往后孤苦一生,而是真心实意地祈祷念诵: 希望配型可以成功,邵妤霏能够得救;这场闹剧里,他和邵婧、以及那个被迫来到人世间的孩子的痛苦,都能换来一个得偿所愿。 赶到医院时,天已经很黑了。 产房外面只有护士和一个专门照顾邵婧的保姆在,谭子安停下脚步问:“谭常延呢?” 蔡管家答:“先生白天来看过一眼,公司有事便先离开了,明天他再过来。” 谭子安:“他倒是日理万机。” 蔡管家道:“医院准备了休息室,少爷可以在那里等待,有任何需要联系我就可以。” “邵妤霏呢?”谭子安问,“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她的病情怎么样?适合移植吗?” “在病房里,医生说配型成功后可以尽快移植。” 谭子安松一口气,又盯着产房紧闭的铁门怔怔出神,许久后他说:“我去看看她。” - 谭子安想要逃跑。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许多,但真正踏进医院后,沉重的事实像铅锤一样扯着他的心脏往下坠,脚步却轻飘飘的,像走在云上,这感觉在抵达产房时达到顶点。 谁来救救他?他想,只要有人可以带他离开,哪怕是绑匪,他都绝对会举双手投降任对方勒索。 幸好,幸好,邵妤霏的病房和产房隔着十层以上的距离,他如蒙大赦,在电梯里逐渐恢复呼吸的能力。 游孝站在他身后,和另外三个保镖一起,组成一道黑色的人墙为谭子安虚张声势。走出电梯,值班台的护士惊诧地望着他们,谭子安手心在口袋里浸满了汗,声音却半点不抖,礼数周全得像谦谦君子:“您好,我来探望2109,姓谭,有预约。” “好的,谭先生稍等。” 白血病儿童的病房特殊,护士为谭子安做好消毒措施后带上手环,领着他去见邵妤霏。 邵妤霏睡着。她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只知道妈妈怀了弟弟,住在那个见过一面的漂亮哥哥家里。她换了很大的单人病房,有细心温柔的护士姐姐们照顾她,虽然妈妈来见她的次数变少了,但脸色比以前好很多。妈妈以前太辛苦了,脸总是白白的,她更愿意现在这样。 妈妈说她的病很快就能好了,从前和她一个病房的小天妈妈也这么哄小天,后来小天流着鼻血被推出去,她再也没见过他,只记得小天妈妈在医院走廊上哭了好久好久。 她不想让妈妈哭。 “妈妈不要哭……” 邵妤霏不知为何在梦里流起了眼泪,谭子安抽出纸巾替她擦干,轻轻拍着她的脊背说:“妈妈没事,没在哭。” 邵妤霏缓缓睁开眼睛,问:“真的吗?” 谭子安语塞。 女人生孩子……应该很痛吧?邵婧长得温婉柔弱,性格却很坚韧顽强,谭子安不知道她会不会哭。 他说:“我不知道你妈妈有没有在哭,但她一定希望你不要哭,所以别哭了,好吗?” “……嗯。” 谭子安开了灯,邵妤霏慢慢坐起来,捏着谭子安给她擦眼泪的手抱在胸前。她人小,两个手都抱不住谭子安一只手掌,引导谭子安靠近她的动作却万分坚持。 她不甚委屈地说:“哥哥,你好久来见我。” 谭子安:“对不起。” “哥哥不喜欢霏霏吗?” “我……”他极力斟酌用词,“如果我们不是这样遇到,我应该不会不喜欢你。” 邵妤霏嘴巴一瘪,要哭了,谭子安忙说:“我只是很少喜欢小孩子。你再长大一些,或许我会更喜欢你一点。” 句子太长,邵妤霏听不懂其中因果与转折,只知道她和妈妈都特别特别喜欢的漂亮哥哥不喜欢她。她十分伤心地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地掉,病号服上一片狼藉。谭子安一开始还在给她擦眼泪,后面怕把她脸颊擦疼,索性不管了。 他想等邵妤霏哭累,可女孩像是把这辈子的力气都用来哭泣,哭声不算刺耳,眼泪却实在惊人。谭子安真怕她哭出什么事来,打算出去找护士帮忙时,她却自己停了哭,抽抽噎噎地说:“我想吃东西。” 原来是饿了, 谭子安掉转回来,耐下性子问:“想吃什么?” “汉堡包。” “不行。” “呜……”她又要哭了。 “别哭,”谭子安如惊弓之鸟,手指忙点在她嘴唇上,低声温柔劝道,“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但汉堡包不行,吃完就乖乖睡觉,我明天还来看你,好吗?” 邵妤霏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思考一会儿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其实根本没吃过汉堡包,是小天跟她说很好吃,她才一直记得。漂亮哥哥明天还愿意来看她,是更喜欢她一点了吗? 夜已经深了,医院里买不到吃的。谭子安让保镖去外面买来一些,询问过医生后让护士喂给邵妤霏。她其实不太饿,只是哭累了,吃过一点后困劲儿就上来了,洗漱完,很快就窝在病床里重新睡着。 为不打扰邵妤霏睡觉,病房里只留下一盏小夜灯,谭子安坐在病房的沙发上,身心俱疲。 他从来没感觉到这么累过,像是被人抽干了精力和情感,身体里再调动不出一丝爱恨。他有那么一瞬间原谅了所有人,谭常延也好,邵婧也好,邵妤霏也好,他们都没有错,错只错在他是谭常延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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