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皱着眉,狠狠吸了口烟,被冷风吹得缩紧脖子。其实我是开解不了陆野的,他看似稚气未消,实则大智若愚,并非三言两语就能说好的人,否则以前也轮不到总是陆野来宽慰我。陆野能做导演,除了他家里有钱,和他自己通透的天赋也不无关系。陆野不需要我说什么,他自己会想通。 “国内的首映会在五月,你来吗?”烟雾缭绕间,他这么问我。“我不知道,小野。”我说着,陆野轻笑一声,说纪明决不是早就把邀请给你了吗?你是不想来,还是不敢来。陆野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想了一下,说:“你知道,我不是帮他说话。纪明决这次写《皋兰》,是写给你的。它有个好剧本,也会是一部好电影。” 小白的肚子已经很圆了,我尽量抽空在家陪她。我妈期间也来过几次,送来两只土鸡,说要给小白补身子。她怀孕前几个月还看不大出,现在整个人脸色苍白,像是被肚子里的婴儿吸光了所有的养分。虽然产检一切正常,我仍然担心她的状况,陆野托关系给她找了最好的妇产科医生,看来看去、她的脸色还是没什么起色。 吃过晚饭,我在厨房洗碗。手机忽然响起来,我连忙擦干手,接起电话:“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熟悉,问我:“林湛,你看电视了吗?”我说我没有。纪明决笑了一下,说:“我很想你,林湛,所以打电话听听你的声音。”他这样说,我就有点怀疑。我往窗外看,大雪中停着一辆黑色的Rapide,但是我装作不知道,问他什么事。 “林湛,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在骗你?” “……” “对不起,林湛。我没想过会让你这么伤心。写作也一直是我的梦想。我爸妈和我爷爷都不准我做编剧,他们让我回去学着做事。我说让他们给我七年时间,从此以后我什么都听他们的,做什么事业、和谁结婚,只要给我这七年。我没想过会遇到你。我承认,一开始我只想看你喜欢我能喜欢到什么程度。我知道我喜欢别人,会让你伤心。对不起。可我实在太喜欢和你在一起了。我渐渐不想要你离开我,然后我只想要你一个人。可是这一切,都好像太晚了。无论我怎么做,只会让你更为难、更痛苦。你离开我会更好,但是……但是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七年,拥有爱情和理想的七年,是季宇内最幸福自由的七年。” “……” “季宇内没骗过你。现在,我把他还给你——” “我爱你,林湛。还有,谢谢你。” 我想再拨回去的时候,那边已经打不通了。这算什么?他这是在要我愧疚吗?为什么不早点说,可是早说了,又会有什么区别呢。无论他爱不爱我,我和这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告诉我这些事情,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你爱我?你怎么还是这样混蛋! 我捏着手机在房间里坐了不知道多久,外面天马上就要亮了。我掀起窗帘看,早餐店都快出摊了,蒸汽在寒冷的夜里氤氲了视线。那辆黑色的Rapide顶上覆盖了厚厚的大雪,我看着它越开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快到早上七点,小白该醒了,我该去楼下买早饭,像我平常每一天做的那样。 出门的时候被楼梯口的东西绊了一下,我心里念着不要回头,不要去看。林湛,你往前走。我知道如果在此停下,那片虚妄将再次击中我。然而我也知道,如果我这一步置之不理,我势必后悔莫及。我最终停下脚步,在厚有尺余的雪地里,摸出一个长形的、沉甸甸的东西。 它周身镀金、缠绕着一圈胶片,手托着一个圆球,奖座上刻着三个字—— 季宇内。
第17章 萌芽 “太太真是越活越年轻了。” 管虞接过女佣手里的耳坠,亲自给面前的妇人戴上。她年近花甲,但常年养尊处优、保养得体,看起来只有四十多岁。她从镜子里看低着头认真给她戴耳坠的青年,面上浮现温和慈爱的笑容,拍拍管虞的手,说:“就你嘴甜,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管虞十分客气地回握住她的手,说是飞机晚点了,但好在没耽误给太太祝寿。 一般人见到此景,大概会以为这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感人场面。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女人,当初逼得纪老先生不得不把儿子改姓。她和他年少夫妻,出于共同的政治利益,桃园经验中过来的人,于是就这么走到一起。她说她可以容忍这个孩子,甚至可以视如己出,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姓“纪”。事实上,她也做到了,悉心教导、关怀有加,管虞大哥有的,管虞一分不少。没人能挑出她半点错来。然而毕竟岁数差了那么多,比起养儿子,更像是养孙子,始终没法像亲儿子那么亲近。 容忍丈夫背叛她的证据在面前晃悠了三十多年,这不是一般的女人。 “爸爸还没回来么?”管虞帮她拿好披肩,太太挽着他的手臂,还是温和地笑着,说今天被叫走了,警卫员来报,老先生刚出新华门,估计还有十来分钟就能到。两人携手来到正厅,管虞的二嫂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太太脸色一变,显然不大喜欢这个儿媳妇,背地里说她一身狐媚气,上不得台面。说是这么说,但是纪家人长相偏俊朗,管虞的五官才是格格不入的精致和阴柔,所以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骂谁。 二嫂讨好的笑容僵在那里,悻悻地站回丈夫身后。纪老先生到后,寿宴才正式开始。宴席吃到一半,小辈们就开始欢闹。纪慎念就走过来拍拍管虞的肩膀,说:“你来。大哥有话问你。”管虞跟着他大哥走到庭院,说是大哥,实则年龄可以做他父亲。他问的无非是纪明决跟着他在外面做事,有没有给他这个叔叔找麻烦,“小虞,你多包容包容。我这个儿子,也不知道像谁……” 纪慎念颇为苦恼地摇摇头,和他聊了会家常,最后才貌似不经意地说:“那个男人,叫林什么的,都处理好了吗?”管虞笑笑,说大哥放心,一切有我。纪慎念满意地点点头,说大哥自然是相信你的,都是自家人,又说让他有空也常回家看看,别老是往外跑,“爸爸在书房等你。”管虞走后,纪慎念脸上的笑容淡下来,拿着酒杯,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什么。 书房里只有管虞的父亲,还有他的奶奶纪管氏。纪老先生确实宠爱他,这些年甚至送了他两个实业,分量不是齐天影业这种档次的资产能比的。这毕竟是他和他深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样貌酷似他的母亲、又年轻有为。纪老先生不是没动过把家业传给管虞的心思,可是他偏偏不能姓纪。 纪家总是出不合时宜的情圣。 “爸爸。”管虞蹲下来,纪老先生伸出手摸他的头。哪怕知道管虞已经生了别的心思,可纪老先生或许是年岁大了,看着他这张脸,始终没把话说太重:“也差不多了,给你大哥他们留条生路。”管虞不接这话,倒是他奶奶纪管氏听了,忽然一笑,说孩子到这来。她手里攥着一个红包,摸摸乖孙的脸蛋,说是奶奶送你的礼物。 管虞的管,确实是跟了她姓。当年西南管氏嫁女,无限风光。纪老爷子走得早,纪家能有今天,少不得管氏的帮扶。然而这么多年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纪、管两家离心已久,迟早有散的一天,放到台面上来,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管虞把带来的寿宴礼物送给太太,说是拍下的宋朝团扇,“太太喜欢就好。”纪老先生本想留他夜宿,然而管虞拒绝了,只说会在京中留个几天,明天再来家里吃饭。他回到公寓,打开那只红包,里面留了张纸条,“地皮拍卖有风险,你自己注意安全。” 其实不用提醒,管虞也早就接到消息。由他奶奶给他,是管氏向他投诚的姿态。 夜已深了,管虞拉开窗帘,看灯火通明的长安街。他忽然想听林湛说话,拿着手机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几次想按上去,最终放弃。林湛这时候在干什么?他应该在睡觉,或者他也没睡。无论怎样,林湛都不可能在想他。林湛应该巴不得他走得越远越好。以前管虞认为,只要把林湛抓在手心里,他迟早会服软,从此跟在自己身边。 林湛应该是恨我的,管虞心想。然而人心受伤后,如果能这么轻易放弃,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管虞觉得自己还是不想放手,好不容易抓住了他,那么有没有一点可能,林湛在未来的几个月、几年、十几年,真的爱上他?因为管虞知道,林湛是个心软的人。 现在管虞发现,林湛原来比他想象的更加固执。 他没有办法让这个人爱上自己,甚至连让他露出从前那样的笑容都做不到。 七年前,管虞被他大哥要求,说是让他帮忙盯着纪明决,除了保证自己儿子安全以外,还让他提防着有心人。因此管虞认识林湛,远比林湛想的要早得多。管虞第一次看到林湛,是手下人送上来的一份文件,文件包括林湛的详细资料,从出生证明到兴趣爱好,还有各种情形下被拍到的照片,买菜、上班、逛书店、做饭……那时候的管虞不以为然,认为纪明决是公子哥的脾气上来了,想找个人玩玩罢了。 他看着手下人递上来的一份份报告,林湛这个人的生活,几乎事无巨细地呈现在他面前。管虞每次都简略翻过,接着放进抽屉里。然而他第一次看到林湛,却是出于一次意外。那天路上堵车,管泽只好换了条小路开,对他说:“管生,航班可能会延误。需唔使改签?”管虞戴着眼镜,低头看文件,头也没抬,嗯了一声。 忽然一个急刹车,管泽连忙向他道歉。管虞抬头一看,前面有一支队伍,是几十个蹦蹦跳跳的小学生,戴着绿领巾过马路。管虞正要继续看文件,余光忽然瞥到一个身影。他每周都能在文件上看到这个人的脸,于是很快就认出了林湛。他让管泽停车,坐在车里观察林湛。 林湛带着学生过马路,学生年纪小,调皮不听话,他正忙得焦头烂额,声音急切地喊着:“注意看车!”然后把脸转向车辆,冲管泽摆摆手以示歉意。他没有看到坐在隔板后面的管虞,或许还在奇怪这一带怎么会有这样的豪车。林湛牵着几个学生的手,把他们赶到马路一边,白皙的脸蛋被太阳晒得发红。 学生围在小卖部看小玩具,有几个孩子不怕他,抓着他的手说:“林老师,我想吃棒冰!”有人带头,就有人起哄。林湛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濡湿,他用手抹了抹,嘴里说着你们别闹,眼神还是温和的,最后被他们缠得没办法,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人民币,对着小卖部说老板,买冰棍。 孩子们拿了冰棍,一个个高兴地围着他转,地上包装纸扔得到处都是。林湛不得不一边呵斥,一边弯腰捡垃圾,教育他们垃圾要扔到垃圾桶里。然而他抬起头,看着学生的眼神却十分温柔,脸上还带着笑意,被一个孩子拉拉衣角,微微侧头听孩子在说什么。
26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