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再也没有哭泣过。 弘开始跟我生活后,提出继续学画。我当然不会反对,除了自己教他,有时也带他去聚会上,让他向其他画家讨教。 从弘的反应中我看不出他曾经给哪些人当过模特。他绝口不提,我也没有问过。 他学得很认真,但遗憾的是,似乎的确没什么天分。这很讽刺:天生的缪斯自己却不善于捕捉美。后来有一日我回首细数,他此生最佳的作品依旧是他自己。 无论如何,弘确实一点点地进步着。我为讨他欢心,利用职务之便帮他卖掉过几幅画。售价不高,但他却非常开心。 为了投桃报李,他慢慢学着在我的画廊里帮忙。 我印象中他一直只是默默打着下手,也没有向谁提过问题。但某一天我有事离开了片刻,回来时却看见他无师自通地向某位贵客介绍着商品。 西装革履,谈笑自若,纤细的妖精扮演着以假乱真的人类,竟没有丝毫破绽。他微笑着与客人攀谈,恰到好处地吹捧对方的品味,又将两幅画作互相比较,引导着对方二选其一。 我突然感到有些刺眼。从什么时候开始,弘会让我感到陌生呢? 这一天是弘的生日。我与他共进晚餐,然后抱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是一幅蒙着一层布的画:“送给你。” 我望着他掀开布。画是重新装裱过的,金红的底色,留白的人体,乌发红唇,正是我当初画的第一个他。 “我又把它买回来了。”我说,“这毕竟是我们相识的记忆,挂在别人家里,总有些遗憾。” 弘静静地盯着那幅画,狭长的黑眸似嗔似笑。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看不穿他这双眼睛的情绪。我曾为这一点痴迷,如今却只感到不安与烦躁。我不知道弘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心里装着的是什么,那东西又是否变过。 弘伸手接过画框,凑过来吻了我一下:“谢谢你。就把它挂在卧室里吧。” 画作被挂在了我们的床头。 一次我与他欢好时,无意中瞥到了那幅画里雪白的人体。不知为何,我的目光就像被胶粘在了上面般再也挪不开,死死盯着它,头晕目眩地攀上了顶峰。 我倒在枕上,欲盖弥彰地闭上眼,却能感觉到弘低眸看着自己。良久,他垂下手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 几天之后的夜里,我回到卧室,发现弘坐在床上,穿着从前那身和服。他甚至还戴回了假发,正在慢条斯理地涂口红。 我望着灯下这一幕,忽然悲从中来。我走去抱住他,问他:“你去哪儿了呀?” 弘近乎爱怜地摸了摸我的脸:“我一直在这里。” 可是不对,不对。我用力拥紧他,却又刻骨地思念着他。我思念的到底是谁?或许是那间逼仄的小屋里,或许是那张铺在冰凉地板上的毯子,或许是那个沉默着流泪的妖精,又或许只是那个手足无措的自己。 我与他接吻,心头一片悲凉。因为我突然明白了那天午夜的酒吧里,他在我面前呼唤我的心情。 我的缪斯已死,还带上了我永生的幻梦一道陪葬。 过了一段时间,弘提出要回一趟日本。 “我遇到了本国来的商人,决定搭上邮轮,回去寻找一次父亲。”他说。 我下意识地就想反对:那种男人有什么值得寻找的呢?然而话语到了嘴边,却又惫懒地消失了。 或许分开一段时间也好。这样想着,我甚至对主动提出此事的弘有些感激之情。 我在清晨将他送到码头。天上飘着小雨,弘起初与我共撑一伞,在岸边分别后才独自举起他那把青色的纸伞。 我望着他走上船头,在晨雾里转过身来,安静地对我挥手。在这幅画面中,我突然又能看见弘的美了。他孤零零地站着,因为这道人影,船下浅青色的水流似乎都有了墨笔勾勒的纹路。 他没有回到船舱坐下,而是一直站在原地望着我,用我依旧不理解的眼神。 海风吹来卷散了晨雾,他的面容忽然鲜明得让我的眼睛有些作痛。我没有等船离港,最后一次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两个月后,我收到了弘的信件。奇怪的是,我在拆信之前就有所预感。 果然弘在信中说,自己回到本国之后认识了父亲这边的家庭成员,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在巴黎,自己毕竟是个外人,永远找不到根系所在。一番思量之后,他决定不再回来。 “今后如果有机会,还会坐船去看望你。可能的话,希望你也能忘记我,回归正常的生活。”他写道。 最后他写:“对不起。” 我久违地酩酊大醉。我恼怒的不仅是弘的单方面决裂,更是自己伤心之余,那不可忽略的一丝轻松释然。 我骗不过自己。表面上是弘背叛了我,可在更早的时候,我就当了这个叛徒。 我不再作画,对着空白的画布找不到任何灵感。我也不再有力气追求幻梦,开始全心投入世俗的生活。 只有巴黎不会背叛我。来吧,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昂首阔步、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来吧,跳进来,跳进来,不要停步,别被甩脱,跟上这永不终场的狂欢。 几年之后,我在朋友的劝说下结婚生子,身材开始发福。 一天傍晚,我带着孩子散步路过码头,正指着海浪让孩子观察其中的纹路,突然看见一个小乞丐光着脚匆匆跑过。他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纸伞,伞上有两只已经泛黄的仙鹤。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四肢自动运作,冲上去拦住了那孩子。我问他:“这把伞是从哪里来的?” 他目光躲闪,在我连番逼问下,终于说:“怪人留在岸上的。” “什么怪人?”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我见他的目光一直往海里瞟,若有所悟,颤抖着问:“那怪人现在在哪里?” 他指了指翻卷的海浪:“里面。” 我跌坐在地,忽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等我回过神来,那小乞丐早就跑没影了。我的孩子一脸懵懂地站在我面前,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浑浑噩噩地带着孩子回了家。 晚上,妻儿熟睡后,我偷偷下床走进画室,翻出了尘封许久的纸笔,就着昏暗的灯光梦游般涂抹。 我画出青灰色的海浪,画出天际浓黑色的雨云,蜷曲着,翻卷出繁复的线条。一只纯白的仙鹤升起于海天之间,我用黑笔将它抹去,它却又破云而出,雍容地展翅,直到消失于尘世的目光尽处。 我哭泣着,却又混乱地笑了起来。 那少年陨落时,他的白鹤终于飞向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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