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是我的日语名字,弘。” 我跟着念了一遍,三个艰涩的音节碾过舌尖。 “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他说这话时并不带任何情绪,似乎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但是这个事实本身被他如此迅速主动地袒露,似乎又带着示弱的成分。 他用乌黑湿润的眼睛看着我,问:“那么,您需要我做什么呢,先生?” 我拿出随身带来的一块毯子,红色的布料上以金线绣出丰腴的花朵纹样。弘帮着我把毯子摊开,两角钉在墙上,下半段则从墙角铺开到地上,作为背景布。 我需要他脱光衣服躺到毯上。他柔顺地照办了。我固定好画架与光源,找准角度,对着他开始起稿。 他纤细得仿佛发育未完全,与法国人比起来,全身毛发都很稀疏。皮肤白得毫无杂质,像一片未经踏足的雪地。 我突发奇想,指挥他换了个曲线更明显的姿势,大致勾勒出他的身形之后,却转而开始涂抹周围的红与金。 我决定不给他的身体上色。那具雪白的躯体将被完全留白,只在阴影处铺上淡淡的灰色。在浓艳的背景反衬下,他愈发苍白,像浮世绘里没有情绪也没有身世的过路人。 我边画边问他:“你的那把伞,是自己做的吗?” “是海上运来的商品,我母亲早年宽裕时买下的。”他维持着固定不变的姿势,只以极小的幅度掀动嘴唇,显出一种不动声色的矜持。 我好奇心起:“仙鹤在东方有别的意思吗?” “是高贵的带来好运的鸟。”他和缓地说。 这鸟类在北海道的旷野上雍容华贵地挥动双翼,簌簌抖落雪沙与月光,教人误以为是天界的使者。而当它降落在巴黎,在这浑浊的熔炉里,却只能容华尽失,沦为风尘的代名词。那把伞仿佛一个不详的隐喻。 我为弘感到悲痛,同时又目眩神迷。躺在色彩洪流中的他像一株蒲柳,或者一树白樱花,因为无情而圣洁,又因为脆弱而妖娆。 我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心猿意马。我垂着眼帘去观察他的身体起伏,不让他捕捉到自己的视线焦点;他却安静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许久之后他支撑不住那个姿势,原地摇晃了一下:“抱歉,我可以起来活动一次吗?” 我同意了:“你可以起来,但尽量别让那块布移位,也不要挪动光源……” 我滔滔不绝,过分细致地吩咐着,直到他走到近前,贴上我的身体,抬头来吻我。 我抽了口气,下意识地要退后,他却抓住了我握笔的手腕。赤裸着在地上躺了这么久,他的手心是冰冷的,那五指像柔软的蛇一般缠绕上来。 我又退了一步,但空间太逼仄,我的后背抵住了墙壁。 弘闭上眼睛,轻触着我的唇,另一只手继续往我身上攀。 我在震惊中有种奇异的不真实感,眼前浮动着虚幻的金与红。连弘这个人都是那样虚幻,是从天而降的缪斯,是东方飞来的妖怪,用藤须般的触手卷起猎物。他以我庸俗贫瘠的血肉为养分,却旋转着开出高于云端的花。 我沉迷于幻象,耳边是自己震耳欲聋的呼吸。 这时隔壁响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一盆冰水浇了我一头一脸。我身处于一间家徒四壁的房子里,被贫穷与疾病淹没。 我落荒而逃时与那女人打了个照面。她似乎很是遗憾,咳嗽着说:“抱歉。” 她抱歉什么?抱歉打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接客吗? 我感到一阵恶心,同时又混杂着怜悯,而这廉价的怜悯又进一步恶心了自己。我逃出屋子,觉得自己成了某个不体面的同谋者,我与那吃人的屋子合谋吞噬了一个少年。 我回家躲了一阵,作画兴致消沉。 我开始频繁地梦见弘。他总是从葬礼上朝我走来,背后盘旋着浓黑的死亡,他本身却比一切更热烈地活着。又或者热烈的不是苍白的他,而是他身上的美。 那两只仙鹤能飞过贫民区支离的废墟,飞过这片土地上一切龌龊与窘迫,飞过我捉襟见肘的才能与灵感。当它们振翅时,我无限地接近过永恒。 他是梦幻泡影,却摧枯拉朽。 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又去找他。 这一次我没有事先预约,弘不在家。床上的女人告诉我,他在附近给人当模特,很快就回来。 女人还是病着,病得更重了,面色潮红,气息奄奄。我知道她活不长了。我为她倒了杯水,听着她艰难的呼吸声,试图在她脸上找到与弘近似的影子,却惊奇地一无所获。这样一具干瘪的骷髅,却曾经像弘一样风华正茂过吗?那个美神一般的弘也有一天会走向这样的结局吗? 弘回来了。看清他的装扮时我整个人都愣住了——他竟然穿了一身女人的和服,还戴着长长的黑色假发。他没有化妆,但唇上涂了深红色的口红,衬得脸色愈发惨白。 他看见我并不十分意外,也丝毫不显尴尬,自然而然地说:“你的毯子还挂在原地,我没有动过,连褶皱都还跟那天一模一样。你想完成画作的话,还可以继续。” 我于是再次付费,跟着他走进里间。 弘开始脱那件繁复的和服。我问他:“为什么穿成这样?” “有些画家需要东方模特。”他解释道。 “东方女人吗?” 弘笑着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近乎揶揄:“东方女人不太好找,我偶尔也可以客串。” 我心中充满狐疑,总觉得他一语双关,在暗指一些画画以外的事情。有那么一会儿,我冲动着想要索性问出来:你为多少人服务过? 但我不能出口。我不给自己窥见真相的机会。 他从层层叠叠的衣料中解放了自己,拽下那头假发,又要抹掉嘴上的口红。我制止了他:“就这样,假发也戴回去吧。” 我指挥着他躺下,摆出跟上次一般无二的姿势。我在未完成的画里补上了披散的长发与嫣红的嘴唇。 这一次用时更长,我从上午一直画到夕阳西下。弘中途出去过两次,照顾病人。我终于停笔时他已经浑身僵硬,几乎站不起来。 我扶起他来,帮他穿好衣服,然后向他展示我的成果。 “很美。你会成为大画家的。”他语带天真,却又不像奉承。他真心实意地赞叹着,又要来吻我。 这一次我没有躲闪。我站在原地,缓慢而温存地回应他。 他被我带慢了节奏,吻势渐渐收敛,最后连攀着我的手也垂落了下去。一吻结束后我睁开眼睛,发现他哭了。 他哭得无声无息,甚至除了滑落的泪水,五官都没有丝毫扭曲。那张脸的线条柔和如昔,仿佛连自己都还没有接受这场哭泣的发生。 我心痛如绞,想给他一个拥抱,他却后退了几步,将我的画交还给我:“你回去吧。这幅画我很喜欢。” 我连续一周闭门不出,完善这幅画,最终落下的笔画却寥寥无几。 我将它送去最新的沙龙展出,卖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价。 人们围着它啧啧称奇,赞叹那无面模特神秘莫测的美丽,赞叹我推陈出新的风格。虽然如此,我多少还是用上了印象派的手法:这是逃不过的。 印象派的画家放弃了传统细致的描摹,而沉迷于捕捉瞬息变换的光影。他们宣称,那些朦胧而娇艳的色块甚至比相片更接近真实。他们如此信奉刹那,是否正是因为明白人类只能在刹那之中获得永恒? 我终于一夜成名。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过得光怪陆离,像是从云间趟过。我之前几年费尽心力寻不到买家的存稿,在一个月内销售一空。我用最快的速度搬离了廉价的租房,走进了富豪的欢场。画商们频频向我敬酒,一声声地问我:“新作品打算画些什么?” 我给了他们比新作更大的惊喜。我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的竞争者。 这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我的才能有限,那一回灵感迸发是上天眷顾,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我无法像这样永远燃烧下去,索性化身熔炉。 我办起了画廊,开始收购其他画家的作品。借着作为画家的那一点名气,我顺利地站稳了脚跟——高贵的客人们信任我的品味。昔日费力挤入的那一场场喧嚣的沙龙,如今变成了一扇扇展示橱窗,供我挑选货品。 我反复出入于酒会,经常酩酊大醉地回到家,对着窗外璀璨的街景呕吐。 我只要一有空就去找弘,现在只有他还能让我有作画的冲动。我付给他越来越高的酬劳,让他从此拒绝其他画家的委托。我让他变换各种角度,摆出各种姿势;但有时我即使不看着他也能画出他。 我们交欢。在我家舒适的大床上,也在他逼仄的画室地板上。 他的母亲已经陷入了昏迷,我支付的昂贵酬劳变作医疗费,也挽回不了她。弘逐渐消瘦,时常从噩梦中惊醒。我不敢问他以后有何打算。 数日后我帮助他安葬了母亲,连带着这可怜女人屈指可数的化妆品与珠宝,一起埋入了坟墓。 弘全程都保持着安静。太阳落山后,他说想要喝酒,于是我带着他离开墓园,走进我家附近的酒馆。 酒馆空荡荡的,只有靠墙的灯下坐着几个烂醉如泥的女人,面前摆着幽绿的苦艾酒。这辛辣的液体貌若稠腻的胆汁,却能赋予人最斑斓的幻觉。弘表示想尝尝,但只啜了一小口就呛咳起来。最后苦艾酒全进了我的肚子。 “她得病之前,是个美人。大家都这样说。”他告诉我,“他们说,我要是继承了她一半的美貌就好了。” 我想象不出她得病前的样子。 “你很美。但我相信她也很美。” 弘醉酒后,那双黑暗的眼睛反而亮起了光。他显得迷茫而天真,靠在座位上,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观察着这个世界。 “有个画家,你的同行,给我看过一幅浮世绘的临本,《小野小町九相图》,画的是美人死后尸体腐烂直到仅存白骨的过程。我父亲的同胞是一些怪人。他们说这是为了让人知道,肉体只是虚妄的幻觉,不可过度留恋俗世。” 我想到那刚刚下葬的女人,想到那天我坐在病床边联想到的他的未来,不寒而栗。我试着宽慰他:“也是一件好事吧?说明死者已经不在那里,他们的灵魂去天堂了。” 他在灯下含情脉脉地望着我:“可是,我已经知道爱是假的,真理也是假的。如果连美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我哑口无言。 弘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泪来,将脸埋进了双手掌心里。他呜咽着呼唤我:“先生……先生!” 我用力搂住他的肩,声音不自觉地打着颤:“跟我回家吧,弘。” 可他还是不断地喊着我。我明明就坐在他面前,他却好像找不见我一般,伤心欲绝地哭着。那一声声的呼唤让我无端感到虚弱,仿佛被其洞穿心脏,将里面每一块血肉都暴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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