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也是在飞机上慢慢捋清的——他觉得李柏奚并不想听问题,而他自己并不想听答案。 程平:“还没想好呢,目前没收到什么好本子。” 李伯奚:“我做了一点设想。” 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李柏奚对着镜头亮出一叠素描画稿:“你看,古装你已经演过了,但上次是配角,以后不妨再挑战一次,这种书生扮相就很适合你。民国装也不错……趁着年轻你还可以试试校园题材,再过几年就不像啦。不过校园扮相就没我什么用武之地了。” 程平对着那叠稿纸,委实噎住了。 李柏奚:“怎么?” 程平:“没什么。后面几张是啥?” 李柏奚:“乱涂的,可行性不高。” 程平:“我想看。” 李柏奚颇为恶劣地笑了笑,翻出来展示给他:“宫廷晚礼裙,想不想试试啊?我家真有库存。” 程平:“……” 程平嘴角抽搐:“你现在特像个小女孩,在给洋娃娃换衣服。” 然而,他看着那一张张速写中,正面侧面、抬头低头、或颦或笑的自己,却又觉得那些问题不必强求答案了。 他自己对自己的脸都未必有这么熟悉。 “把我画得太好看,都不像了。”他状似嫌弃地低声说。 李柏奚又回答了一次:“你就长这样啊。” 他们不着边际地聊了很久,久到程平对着镜头吃完了晚餐和夜宵,李柏奚则解决了午餐。 在程平的追问下,李柏奚讲了自己那对奇葩父母的几件奇葩事迹,程平笑得直抖。李柏奚又不着痕迹地问起程平的家庭。 程平:“很普通。” 李柏奚:“普通家庭,能培养出一个考上电影学院又辍学打电竞的孩子?” 他意在事先打探清楚,方便日后攻略程平的家人。 岂料程平说起这事面色冷淡:“真的很普通,条件也一般。只是我从小不是读书的料,而他们却还望子成龙罢了。” 程平念书那会儿,桀骜不驯外加贪玩,时常翘课打游戏,成绩一直平平。他父母发现他完全没有考上名校的希望,只得另谋出路。 他长得好看,小学时被人拉去拍过一个广告。父母由此得到灵感,拼命送他去学各种形体和才艺课,盼着他能进电影学院。 程平那时讨厌一切课程,被逼得越紧就越叛逆,抓住一切机会打游戏。说来也是天意,他从未在其他方面展露出什么过人天赋,打游戏却是天纵奇才,初中便被某俱乐部看上,邀请他暑期去青训营试试。 程平家境相当一般,父母为了支付他的各种昂贵课程,已经焦头烂额。于是他编出一个学校组织的免费夏令营,成功骗过父母,溜去那个青训营待了一整个暑假。 他在各项训练里如鱼得水,第一次体验了名列前茅的感觉。 然而暑期即将结束时,父母终于发觉真相,找上门来,当着队友的面将他拖了回去,险些打断他的腿。 李柏奚:“不是,你跟他们解释了电竞是正当行业吗?” 程平:“解释了,但他们只相信自己的安排。他们砸锅卖铁也要为我托关系、找机会,把我塞进各种剧组打酱油。我看他们实在辛苦……” 李柏奚:“就顺了他们的意?” 程平看他一眼,闷闷地低下头:“也不是,主要是我那时心里有愧。我察觉了自己的取向。” 李柏奚:“……” 自觉无法面对父母的少年,只能通过顺应他们心意的方式略作弥补。他放弃了游戏,努力通过了各项考核,然后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鼓起勇气向父母出柜了。 李柏奚:“然后呢?” 程平沉默了一下,耸耸肩:“然后,就不怎么往来了。” 李柏奚:“???” 程平的父母花了一段时间,被迫认清了事实:他这毛病无药可救。于是他们慢慢地断了与他的联系。 程平想不明白,颓废了一段日子。他发泄的方式还是打游戏。 当初的俱乐部还记得他,恰好经历换血,便问他还有没有兴趣。 他这次倒是好好征求了父母的意见。然而父母一反之前苦口婆心的态度,要多随便有多随便,只说:“你大了,自己拿主意吧,别饿死就行。” 他那时才知道,母亲已经怀了个弟弟,几个月了。 他们甚至没有通知他。 这么多年,程平压抑着自己的性子,默默服从着父母的安排,只因为他们的出发点是爱他。然而那些满是血泪的浓烈的爱,只靠一次出柜就转了向。 现在他们爱他的弟弟,爱得还是那么砸锅卖铁、恩重如山。 程平:“他现在好像是上小学了吧,要上各种提高班,要钱。我定期汇钱给他们。” 李柏奚:“……见过弟弟吗?” 程平:“见过一两次。” 饶是李柏奚稳如老狗,也花了点时间酝酿措辞:“嗯,我们挺像的……我也有差十几岁的弟弟妹妹,连名字都记不清。我决定改行时,父母也很无所谓。” 程平:“因为他们爱你。昨天在餐厅,屠女士替你出头时,我就知道了。” 李柏奚无法反驳。 他父母对他的放任,跟程平的父母是不一样的性质。 哪怕他的人生选择全在打他们的脸,他们也并不生气,反而尽量给他助力。这其中多少有愧疚的成分,但关爱也是实实在在的。 李柏奚不知该如何安慰程平,只能转移话题:“顺便一提,屠女士也很关爱你。” 程平:“……” 程平仿佛遭雷劈了:“她知道……?” 李柏奚忙道:“我可什么也没说,她自己看出来的。” 程平石化了。 李柏奚等了片刻:“也不必这么大反应……迟早都要认识的……” 程平缓缓抱头:“那她知道小流量传过我和她丈夫的绯闻吗?” 李柏奚:“。” 这是个好问题。
第34章 屠女士到底听没听过程平跟大导演的绯闻,他们不得而知。 但她第二天就发了个文档给李柏奚。 李柏奚草草扫过一眼,文件名是英文的:“剧本?帮程平物色的吗?” 屠简:“不,是帮你物色的。这导演跟你叔叔认识,是个日裔,以前都是拍商业片,能力很强。最近搞了个独立电影的本子,在凑班子。说是还缺造型设计,我们就向他推荐了你。” 李柏奚意外地打开文档,全是英文。 屠简:“不要误会,你还是得拿设计稿跟其他候选人竞争。” 独立电影的岗位极其随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导演心意,争不争得到看命。 李柏奚缓缓说:“我不确定。” 屠简劝道:“是个锻炼的机会。跟着这个导演混一次,你能学到很多,运气好的话还能冲个奖。” 她的这些分析,李柏奚心里都清楚。他原本就有意搞电影,知道眼前正是天赐良机。 然而…… “我看了两眼,这故事是欧洲背景?我不是最佳人选吧?” 屠女士不耐烦道:“试都不试,你怎么知道?十九世纪的法国人穿什么,你以为欧美这些人就一定比你清楚?反正有团队负责查资料的。” 李柏奚还在犹豫。他倒不是怯场了,而是担心一不小心真中选了,就不能继续绑定程平了。 屠女士意味深长道:“你考虑一下吧。这剧本有点意思,看了就知道了。” 李柏奚连夜读完了剧本,也确实明白了屠女士话里的未尽之意。 这个故事的确很适合此时的他。 剧本名为《鹤伞》,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的巴黎,主角是个不得志的年轻画家。他背井离乡闯荡巴黎,却被印象派诞生之后层出不穷的流派与新星淹没,始终籍籍无名。直到遇到一个潦倒少年,被对方异乎寻常的美丽俘获,才终于得到神明眷顾一般的灵感。 他视少年为缪斯,以对方为模特画出了一幅巅峰之作,成功扬名立万,殊不知这次相遇却开启了另一桩悲剧。 少年名叫弘,是越洋而来的日本商人留下的私生子,出身低贱,母亲垂死。因此,他不仅给画家当模特,还默许了对方进一步的索求。 画家落魄时,视他为美神,发誓要将他一并拯救。而当画家跻身名流,带他一道改头换面,却又开始觉得他陌生,不知他何时遗落了那份摄人的神光。 这故事最狡猾之处,就在于讲述者始终是画家。观众只能从画家之眼审视因果,看弘在阴雨中撑一把鹤伞款款而来,给他极乐,给他悲喜,陪伴他苦尽甘来,又在必要时乖觉地消失,沉没于勒哈弗尔港口的海浪中。 从头至尾,只见画家缠绵悱恻地爱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他们之间仿佛有过似海深情,又仿佛只是添了一张画。 第二天,屠简打来电话:“看完了?” 李柏奚:“嗯。” 屠简:“有何感想?” 上一次在餐馆外谈天时,儿子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的心理状态让她有些挂怀,当时不方便往深里问,此刻便想借机聊聊。 屠简:“怎么看待这画家?” 李柏奚沉默。 屠简又问:“弘呢?” 李柏奚:“能做。” 屠简:“?” 李柏奚:“画家暂时没什么思路,这弘的造型我脑子里倒是有画面了。其实前两天刚好画了一张,就挺合适的。” 屠简:“……” 这是从源头上拒绝走心的节奏啊。 李柏奚翻出那叠对程平展示过的换装秀的画稿,从最底下摸出一张,拍照发给了屠简。 十九世纪,浮世绘随着商船往来传入巴黎,前所未见的东方风格,在画坛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和服热潮。许多画家都为模特穿上过和服。这个故事里就有弘扮作女子,身穿振袖供人绘画的桥段。 李柏奚:“你看这张,是不是有内味儿了。” 屠简:“……这画的是程平?” 李柏奚:“脸不重要,主要是看造型。” 他说着“脸不重要”,然而几天后发过去的正式设计稿里,弘的日常扮相、模特扮相、后期礼服扮相,全部保留了程平的脸。 倒是画家的面目,是真的模糊。 屠简看得高高挑起眉:“怎么,你是听说了导演还没决定弘的选角,想趁机搏一把?” 李柏奚:“没听说。现在听说了。” 屠简:“……” 导演原想物色一个亚欧混血演员,但挑来挑去,不是档期空不出,就是风格不合适。正想着退而求其次,找些五官比较立体的亚洲演员,就看到了李柏奚的画。 李柏奚的设计稿不仅仅是机械的衣饰陈列。画中人穿着略显陈旧的振袖,双目低垂,沉重的假发朝一侧歪斜,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至腮边,暗合角色潦倒的境地。唯有点在唇上的那抹朱红几近刺眼,宛如血痕,却又艳丽得仿佛有其意志,超脱了这幅画面的桎梏,径自飞入了幻梦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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