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轩逸有笔无纸,只好捡了一根洋紫荆的树枝,在细白如银的沙滩上写起字来。 听到沙沙的声音,但何意羡不想回头。 实则,他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生气,他总对白轩逸生不起气来的。因为他感到他矛盾重重的哥哥,像是被某种宿命挟持着向前飞奔,既无从呼救,又决然不肯放弃挣扎,这种非人的痛苦,根本不是一时之苦。但是因为自己,而不得不被牵惹着,相与浮沉于这讹谬多舛的歌声里了。 好奇他要写什么,但何意羡拉不下脸来转身过去,连一向利索的舌头也钝了。 好在风涛澎湃,水浪激荡之中,他也在共同的潺潺声音当中,以同样的思想韵律联想到了。 ——法学中有一个知名的裁判规则,表示即便因为种种端由,契约记载的文字有所脱误,但只要双方情孚意合,默契神会,那么也不损害两个人莫逆于心的本意。 青曦是吐露了吗,崭新的光芒在天际膨胀开来,虫声微喟,苏眠的林鸟喧呼。 相机调好倒数时间,由上至下,拍下最后一场唯一有光的定格画面。 微光下相拥的他们,还有洁白的沙上风骨峭拔的笔墨。 ——误载不害真意。
第83章 说与门前白鹭群 一个月后,上午10时,市高级人民法院。王笠一案重审一审第一次公开开庭审理。 法院门口,众多高举民意、正义之旗的媒体正在蹲守,无数长枪短炮对准了准备拍摄,围绕这个案件的舆论狂欢迎来了高潮。 李婷六年来奔走为夫鸣冤,取得的效果其实微乎其微。如此惊师动众,是因为经由何律师暗中出资找的团队,制作了一档视频节目《窦娥说》,李婷一人扮演警察、检察官、王笠、法官等多个角色,以嬉笑怒骂的艺术形式,写透一对底层小夫妻没时没运,负屈衔冤,无赖陷害、昏官毒打下,屈打成招,言言曲尽人情,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杨柏的自媒体号“杨律威武”,全网粉丝超过百万,带头转发,发布当日登顶热搜,发酵的过程中,各种“官方说法”、“小道消息”物议沸腾,从而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是非曲直被放在网友的显微镜下一一审判,民愤群起。检方更给这空前绝后的热度添了一把火,不仅让李建兴已因其他犯罪东窗事发,还在《检察风云》、《中国纪检监察》多本杂志刊发文章,对有一类“不廉不勤,贪了也不干”司法干部的众生相进行简笔画像,直指“表态”之后无“表现”,服务群众靠“表演”,以“虚”字当头、“空”字挂帅,这种“表面上办”,其实只是“做给你看”,目的是“赢得你赞”,至于实际成效,却是“稀松散漫”。 免不了也有反对声音,比如人潮之中,政法大学法学院副院长、法律职业伦理教研室主任教授正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沉凝地说:“……我国律师庭外言论缺乏自我约束,有些律师似乎对利用媒体影响司法乐此不疲……哎小同志,你往这头挪挪嘛……”让把法庭门口外观似羊似鹿的那只神兽獬豸也拍进去,上镜。 扮理中客的也有:“司法权究竟是民主的,还是精英的?司法权的运行究竟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敬请关注《今日沪法》为您带来的庭审前线……” 法警林立,安检严格,旁听人员要脱外套,严格检查之后才能进去。前面是市人大代表、市律师协会代表等等,第三排才准许旁听人员入座,坐满了还有不少站着的。 站着的有部分是体制内的记者,正面对镜头热火朝天地说:“‘中国法庭’全媒体直播活动第二站,我们的活动由最高人民法院新闻局、最高人民法院刑一庭、人民法院新闻传媒总社、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社会与法频道共同策划开展。距离开庭还有十分钟的时间,值庭人员依序到岗并展现出良好的精神风貌,凸显法庭的威严和司法权威。这位是本院院长、本次示范庭的刘庭长,刘庭长不断压实庭长办案责任,结案数量连续三年占全院结案总数的56%以上,充分调动了全院员额法官的办案积极性,提升了案件质效……” 参加观摩的领导忙得很,没空听全场下来,正在提前录播,事后剪辑就行了。于是在那未卜先知地对庭审准备、庭审驾驭、庭审配合、庭审形象等方面进行集中点评,对此次示范庭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庭审前期准备充分,庭审法官准确把握了案件争议焦点,驾驭能力强,案件审理思路清晰,过程明了,法庭气氛庄重严肃,是一次高标准的庭审示范,充分体现了法院良好形象。不足之处是视频清晰度还应提高。 但比其结局更惊世绝俗的是,这场全国80余家媒体、平台参与直播,万人空巷的司法盛事,居然是以浇在何律师头上的一桶油漆开场的。
第84章 尚有夭桃出旧丛 天是蓝的,草是绿的,稠漆白花花的,泼了何意羡满头满脸。 高级人民法院门庭若市,这一瞬间静得落针可闻,下一秒快门声音核爆,人群一拥而上,场面相当炸裂。 人类机体应激反应产生的表情无从知晓,被拍下第一张登上早报头条的照片时候,何意羡都调整完了。好在吹褶皱的泡芙口袋方巾没被波及,可以用它擦了擦眼睛,看清肇事者,是个哀嚎不已的疯老太婆。 然后他便步速如常地从特殊通道入场了,只留下一个高洁何须多言语,只作清香不作声的形象,一切如云般淡然轻盈,好像身后没有那堆发生小型踩踏事故的群众。 庭审推迟半小时。上午10时10分,律师休息室。 洗手间临时封闭,何意羡“洗头”、“洗澡”。油漆没想象中难洗,用棉纱蘸取适量的清洁溶剂,直接敷在需要擦拭的部位5-10秒钟后,再擦就可以慢慢去掉了。但是内务府总管彭静请了产假,一切都变成修罗难度。何意羡擦鞋都用夏威夷檀香精油,黄妙妙要用汽油给他揩脸。 “……去买橄榄油。”何意羡面无表情时很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黄妙妙气不敢喘,感到浑身不自在,转身撞到去取新衣的杨柏。杨柏平常也穿西服,但是美式霸凌风格。而对何意羡来说,穿西装不穿马甲,就像穿主婚纱不戴头纱一样,野人吧。杨柏和黄妙妙都深感对方离谱,两人大眼瞪小眼。至于何意羡,估计他再被泼两车油漆,都不会这么无语。 正在此时,更一个如同扛着火箭筒的恐怖分子束仇来了。他本是来瞻仰何律师风采的,火速买了替换衣服,然而买了什么,泡泡纱套装和黑色尖领衬衫。好在有一件双排扣的灰色千鸟纹青果领马夹,勉强可以与杨柏的甄选佳品混搭成为一套。领带红绿条纹,右下角带只小蜜蜂,何意羡怕太高调,没戴这条。 恢复文明人模样的何意羡,问曰:“证据目录刻盘了吗,给书记员了?” 黄妙妙用力点头。哪怕是在杨柏的认知里,何意羡都没有这么过谨小慎微的乖巧操作。还有十五分钟休息时间,何意羡还在翻辩护意见的终稿。 束仇一脸心疼:“何律师,要我说这个庭要不改天再开,你看今天多遭罪啊,回去泡泡温泉改善改善心情什么的。” 杨柏听了在旁讪讪一笑,心想泼油漆算什么,何律师被泼泔水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想何意羡之所以看上去冷冰冰的,肯定是因为法院太能折腾人了。一开始说好了异地审理,昨天他们飞机都飞了,突然接到通知说还是本地高院自查自纠吧。网上直播,也是昨天上午拍脑袋决定的。 只有何意羡心里门儿清,这是白轩逸做的好事。一定是白轩逸疑心他私底下搞小动作,才这样花招迭出,搅乱他的阵脚,驱迫他只能用所谓“堂堂正正”的手段。出岛之后聚少离多,这一月来碰面次数一手可数,还都是公共场合。二人之间的“隔阂”,似乎越来越大,日渐夸张失真。 主要也是何意羡太忙了,律师是个拼体力拼时间的工作,每年新年伊始,每一位律师开始爬山,艰苦卓绝地攀登,无论愿不愿意爬,等到年底爬山结束,创收结账。新的一年又来临,创收又开始重新计算,重新再爬一座大山…… 束仇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何律师?何律师?” 何意羡在他眼皮底下走了会神,才笑道:“不好意思,我还有点准备工作要做。没什么事的话,你先回旁听席吧。” “是不是我和你说话影响你了?”束仇马上低下头道,“那我不说了。” 何意羡澄然地忙了一会,束仇突然没憋住:“死老太婆,我弄死她!” 何意羡老鼠过街习惯了,这种程度的仇人都懒得追究,达观得很:“事出都有因,不要言之过早。杨律,你一会下了庭去警局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柏脸色深妙:“老板,您没认出来吗?” 何意羡回想一下。好像真有这么一个老阿姨,上礼拜刚上的法治新闻。当时,市里正举行政法系统“十大亮点人物”表彰大会。大会结束后,有一名发髻斑白的老妇,拿着一面锦旗上来送给检察院公诉处李检,政法委束书记还在电视台面前说了一番肉麻嘉奖的话,李检满心欢喜准备接受人民群众送给他的锦旗,老太太陡然将锦旗的下一层揭开,勃然是“狗吃良心、贪赃枉法”大字。老太太情绪激动揪住李检脖子,撕心裂肺喊叫,李检都没敢反抗,还是白轩逸拉开了老太太。老太太当场割腕自杀,也是白轩逸眼明手捷救回来一条命。 这一番透彻的打脸,人民群众茶余饭后都笑吐了。所以事一闹大,就没人敢拘她,很快放了。 “So what?”何意羡斜了一眼。这世界上恨他的人太多,清点不过来,就别给自己添堵了。 杨柏欲说还休,黄妙妙难得的机灵用在了错处,语细音柔,丹山凤雏之韵:“我好像听到她在叫,‘何峙他龟孙你也要死’!‘你他狗儿子你偿命!’还有……” 一下空气犹如殡仪馆安静,杨柏忙捂她嘴:“什么鬼,人家大老板大何pa,男人四十一枝花至今未婚!信谣传谣,当心律师也可以当原告啊!” 又是一个恶于听到的名字——何意羡与何峙许久失联,但顺境中总是不无隐忧,总有一些焦虑与之同来。 何意羡扶了扶额,切换话题:“报道了舆论怎么说?” 何意羡的共情能力很弱,但他唯利是图本领高强。一个满是逻辑的头脑只在想,这一桶白漆可能让辩方获得一点同情分,但也有不知情者,会对自己的从业作风起疑,从而怀疑整桩案子的正义本色。所以他也拿不定这一起黑天鹅事件,对于庭审,好或是坏。 谁知群众的审判结果让他计算不及——顶流文章的配图,左边是今早锦衣玉带的何律师,一派剑履上殿威悍莫比要逼宫的样子;右边是乌龙事件爆发后,那照片角度就是迎着正面走来的何意羡的。怎么会有这种人,即便满身烂叶菜,但一抬眼,时时磨拭的剑锋都没他那样锐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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