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崡捧住咖啡,热气在嘴边缭绕,闻言轻轻皱紧眉头。 先生? 原来早已成家。 细小的雨滴如天空垂落的银线,微风轻轻拂过,桌上的剧本随风翻飞,破旧的边缘泛黄,占满涂涂改改的痕迹。 风很轻,吹起一页又一页,微光下的一字一句忽然鲜活起来。剧本看过许多遍,陆之崡望着翻飞的页面,却隐约泛起不知名的疼惜。 恍神间,风停止了动作,淡淡的花香迎入鼻息,剧本已被微风翻到扉页,赫然写着剧名。 ——空白页。 陆之崡一直不太懂,剧本里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极其饱满,却为何用这三个字作为书名。 “陆导,你还不知道吧?” 杯子在桌面清脆一击,陆之崡回过头来。 秘书见他视线紧盯桌上的剧本,笑着解释道:“这本书原著是由杜总的先生书写,当年得过首屈一指的国内著作大奖,而这个剧本是杜总亲自改的……” * * * 杜哲只希望这一次,不再是一场空。 涂佐柘年前生产再次大出血,脾脏破裂后遗症复发,胃溃疡导致胃内出血,食道不明原因出血,每一个症状都足以致死,短短五个小时之内,几科医生会诊治疗,期间下达两封病危通知书。 六年前,医生用一台冷冰冰的机器,对着不省人事的涂佐柘进行录像宣读病危通知书。六年后,他也只能如当时正在录制的摄像机一般,将医生宣读病危通知书的模样刻入脑海,将医生说的每一个字转化成能理解的字眼,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涂佐柘给他的惩罚。 生老病死,唯有死,是永恒的,是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的。 抢救完被推出来的涂佐柘,双眸紧闭浑身僵硬,鲜血却一直涌在氧气罩,护士手疾眼快,干净的氧气罩换了一个又一个。 走廊上吵吵嚷嚷,杜哲跌跌撞撞地跟在身后,犹如一缕轻飘飘的孤魂,碰不到实地,视线追随此生从未缺席的光与暗,眨眼间被一道白色的大门隔绝两地。 他的阿佐,被安排进入深切治疗部,接下来的日子,他将独自与死神战斗。 刚开始,他一刻也不敢离开。 透过观察室的玻璃,亲眼看见他的阿佐,被各式各样的管子肆意摆弄,鼻饲管的营养液顺着鼻腔进入,导尿管的尿液顺着管子流出来,一只手背输入药水,一只手背输入血液,磁片贴在干瘦的胸膛,指尖被仪器夹住。 刚开始的两周里,鼻饲管的血液频繁倒流,血液顺藤摸瓜,污染整个营养液的袋子。医生止血,他持续出血,医生再止血,做过几次补救手术,反反复复,杜哲被折磨得无法安眠,分不清白天黑夜。 涂佐柘的身体还在运作,陈年淤伤逐渐散去,至少看起来,他还会呼吸,连接身体的仪器还有反应。杜哲一直这么骗自己。 他记不清楚那时几天几夜没合眼,精神恍恍惚惚,柔柔电话打过来高兴地说回来了,给爸爸跟爹地带了南方还未凋谢的花朵。柔柔电话那头一连喊了几声爸爸,杜哲用了极大的力气,稳住瞬间便可失控的悲怆。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柔柔细数着冬令营的奇闻,杜哲乖乖倾听,极其沉默。 他没有勇气告诉宝贝女儿,爸爸再一次没有守护好爹地。柔柔察觉爸爸心不在焉,小手掌抚摸他未修剪的胡茬,笑道:“爸爸,怎么不刮胡须,羞羞,爹地肯定不喜欢。” 杜哲摸着她的小脑袋,一直没告诉柔柔,爹地到底去了哪里,弟弟妹妹去了哪里。他聘请夜间保姆陪柔柔,夜里坐在观察室内,手机里放着监控画面,假装一家三口在一起。 除夕夜,他把投影仪放在观察室,投射到涂佐柘病房前方的白墙,在他耳朵里置入耳机。每到一个节目,便隔空问他,好不好看?涂佐柘毫无反应。 杜哲也未灰心,当他是看累后熟睡。 晚会逐渐接近尾声,主持人声音洪亮,倒数五、四、三、二、一,齐声大喊新年快乐! 紧接着,杜哲看见涂佐柘睁开眼睛,偏过头向玻璃窗外望过来,杜哲异常惊喜,不记得是如何通知医生护士,只记得穿着无菌服的医生护士出来告诉他,涂佐柘的瞳孔对光无反应,眼皮跳动不过是条件反射。 好不容易生起的希望还未生根发芽,瞬间连根拔起化为乌有。 杜哲微笑应道,没关系,可以等。转眼却在洗手间软成一滩烂泥。 再次醒来躺在病床上,王医生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他再这样下去,不会再让他进入深切治疗部,医院担不起这个责任,他必须回归正常的生活。 什么叫正常的生活? 是遇见涂佐柘之前,每日几点一线的无聊度日,抑或是离开涂佐柘后极力压抑情感的生活? 涂佐柘似一颗小火苗,点燃了从未有人光临的小世界,如果此生再也见不到他,暗去的世界里,还会有什么正常的生活? 杜哲抿唇无言,睫毛沾染珠光。王医生语重心长道,你看看你有多久没洗澡,没刷牙,没吃东西,涂先生有医生护士照顾,我们定当竭尽全力。杜先生,你必须回归正常的生活,作为医生,我不允许你这么对待自己的身体。 王医生陪他静静坐着,杜哲长久以来的付出,他是看在眼里的。虽然他不明白两个人为何还未结婚,但这个藏在里头的感情,怕是有些领了证的伴侣也未必比之浓烈。 越是浓烈,越容易想不开。王医生看过太多跟着做傻事的伴侣,但杜哲显然不是一般人,他目空前方,一句话都没说,王医生拔去针头的时候,他轻轻道了声谢谢。 王医生送他到医院门口。 回到家,洗澡、刷牙、吃饭,有人敲门。 快递员抱着一个小纸箱,问他涂佐柘是不是在这里居住。 杜哲应道,是。 快递员说道,涂佐柘给涂琼县寄了一箱东西,地址不明无人接收,被退回来了,麻烦你替他回签一下。 纸箱里的是小卧室里藏在角落处生锈的铁盒。 掀开盖子,一大堆放气后的气球爆盒而出。 杜哲愣住,忽然想起来,这是他求婚时黏在墙上的气球,涂佐柘急急忙忙说要扔掉的垃圾。 英文字母被一个一个的展开,不起眼的气球袋,显然都被他当作珍宝收藏。 铁盒的周边塞满玫瑰干花,卡片整整齐齐地叠在盒子的角落,日记本被玫瑰干花埋在中间,里面的内容没有更新过。 盒子底部两枚崭新戒指,看上去像廉价的钥匙圈。 寄去的地址是涂琼县家徒四壁的泥瓦房,杜哲抚摸铁锈斑斑的外壳,嘴角牵扯出苦涩的笑意。 涂佐柘是不是打算寄回去,藏起来,跟写着涂佐柘三个字的墓牌埋在床底下。 将铁盒子秘密寄回涂琼县,主动提出让柔柔去冬令营,一个人拼接婴儿用具,一个人准备生产用的物品,一个人去生孩子,生产时抓着他提了数次让他接完孩子再离开,问汪希有没有给孩子取名字,是涂佐柘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心,不敢再信,信他真的还爱着。 原来雪夜中的孤独,从来不曾离开过。 杜哲怀里搂着柔柔睡了一觉,醒来,柔柔问他,为什么脸湿湿的?他笑了笑,吻住她的额头,没有回答。 如王医生所言,杜哲必须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才叫正常的生活。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吃饭、睡觉、工作都漫无目的,准时下班到医院看涂佐柘一眼,是他活着最大的动力。 初生的儿子跟女儿出院后,杜哲聘请了三名保姆照顾,家里渐渐热闹起来,柔柔喜欢他们的一切,监控里的他们欢声笑语,观察室里的杜哲笑意迷离。 柔柔从未停止追问过涂佐柘的去向,杜哲瞒了一个月,柔柔每日对他发问,对他而言是双重折磨。杜哲决定让她面对现实,他甚至有些自私的想着,起码这样他不会一个人面对涂佐柘的昏迷不醒。 悉数说出后,柔柔眼眶蓄满泪珠,泪痕布满脸颊,杜哲将她搂在怀里,用尽全力,柔柔抚摸着杜哲憔悴的脸,说道,爸爸,我要去看爹地,我要给他讲故事听。 杜哲没有拒绝。 深切治疗部,从此多了一个小人儿,一下课在医院里写作业,待到探望时间,先在门外小声哭一场,再跟杜哲穿着无菌服,附在涂佐柘耳边说话。 她发誓,有好几次都看见爹地的眼睛睁开,四处张望,最后向着她的方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王医生向她解释,瞳孔依然没有反应,这些是爹地的条件反射。 本以为爹地已经醒来的她瞬间爆哭,不停地追问,爹地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还要讲多久故事,他才要回来,回来给我讲故事,我想念爹地,我好想他,好想好想。王医生跟杜哲都没有办法给她答案,只能让她稳定情绪。 杜哲比她经历过更多次相同的失望而归,每一天,涂佐柘的心脏还在跳动,他的眼睛会睁开,他的指尖会颤动,每一次,看似对外界有反应,实际上根本未建立有效的联系。 杜哲知道,他也在努力,努力从自己的世界挣扎出来。 可他太累了。 所以他需要积攒一点力气。 杜哲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王医生每次去查房,都会给涂佐柘拍摄一些照片,给杜哲发过去。 大半个氧气罩盖住整张脸,大多时候面无表情,添了几分醒时无法瞧见的冷峻,每一张照片,杜哲看着看着,便会失神。 他从来没发现,他的阿佐,向来拒人千里。 后来,王医生拍摄的照片里,会有微笑的表情,杜哲总是看出不一样的思绪。笑容里若是左边嘴角的弧度高一些,表示他此刻是真心实意,笑容里若是右边嘴角的弧度高一些,表示他此刻是嘲笑鄙夷。 好想钻进他的世界。 如果他再不出来,能不能让他钻进去,在他的脑海里待上几秒,获取一个温热的拥抱。 让他存一点点持续等待的勇气。 跨越整整五十六天的时候,柔柔掉了第一颗门牙,还未取名的儿子和女儿悄悄长至两个月大,全部人都越来越从容。 似乎等待涂佐柘的醒来,已成为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杜哲下班后与下课的柔柔会合,柔柔在观察室里写作业,进去探望涂佐柘时声情并茂地给爹地讲故事。 而他则重新翻开当年涂佐柘获奖的小说,当年还未出版便已被他打印出来,压在枕头底下,翻来覆去的看。 只不过这六年,他从未翻开过。 书页里夹杂一张涂佐柘的随手记,字迹清秀,内容崭新。 ——羡慕会画画的人,即便他人看不懂真实的含义,只要色彩构画搭配适宜,他人也会夸赞好看。羡慕演奏乐器的人,即便他人听不懂五线谱中的音符,只要旋律优美动听,他人也会找到共鸣。而我,写的都是别人的人生,喜怒哀乐和我又有什么关系。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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