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一个人的,哥哥,你救救我。” 那双剔透的眼瞳里,大颗大颗地滚出泪来。 他那样的惶恐无措,像是知晓自己要被丢弃的命运,所以挣扎着,想要求得一点最后的怜悯。 姜裴蹲下身,抬起袖口,一点点地擦掉了他脸上的脏污。 他的动作很轻,沈澍圆而好看的黑眼睛就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眼里是快要溢出的喜欢与痴恋。 他知道这个人喜欢他,一直都知道。 像是有些不忍心一样,他伸出手,温柔而残忍地,遮在了那双眼睛上。 “沈澍,”他开口道,“不要跟着我了。” 八岁那年,姜裴在雨中对沈澍伸出手,对他讲,你跟着我。 二十三岁的时候,姜裴终于发现,这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养好一只小狗,但也许并不包括他。
第58章 发现 沈澍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的家。 他像是被明明白白地割裂开,游魂随着姜裴一道离开,遗留在原地的只是一具冗余的躯壳。 麻木的,只会重复着机械动作,作不出任何喜或怒的情绪表达。 凭借着惯性一样,他跌跌撞撞地上了二楼,推开那一扇再熟悉不过的门。 屋子里的一切布置还是姜裴走之前的模样。 窗帘半合着,窗边的画架还好好支在那里,雪白的画纸上空无一物。 被子凌乱地堆积成团,床边斜靠着一只浅蓝色的棉布拖鞋,另一只则甩在柜子旁的角落里。 一切都再寻常不过。 好像姜裴下一刻就会从被子团中探出头来,很轻松地伸一个懒腰,慢吞吞地睁开眼,用浅琥珀色的瞳孔看向他。 沈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慢慢地俯下身去,屏住呼吸,像是带了些异想天开的痴念一般,手微微颤着,掀起了被子。 下面空无一物。 再也不会有人在这里等着他回家。 他怔怔地站在床边,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像是脱力一般地,将头埋进了枕间。 这里似乎还残留着姜裴的气息,微不可察的甜香,糖果与点心一样惹人爱。 只有那么淡淡的一小缕,沈澍不由得将呼吸屏住,生怕动作大了,便要消失不见。 他胡乱地除去了身上的衣物,赤裸着,将自己裹进了那一床被子中。 熟悉又静谧的黑暗里,他眨了眨眼,又很轻地合上。 鼻端被姜裴的气息充斥着,他微微弓起脊背,蜷缩成很小的一团,想象着自己正很安全地待在姜裴的怀抱中,自欺欺人地陷入了沉睡。 沈澍睡得并不安稳。 梦成串地叠着,一环扣一环,光怪陆离,叫他分不清。 幼年时候的姜裴和如今长大了的姜裴交替在梦里出现,伸出手,将他牵住或者推开。 最后两张脸重合在一处,渐渐隐没在虚无里。 “不要跟着我了。”像是有人贴在他耳边,不厌其烦地重复,穿透耳蜗和鼓膜,一直落到心上去。 火星跳跃着,烧灼在那一颗完整的鲜红的器官上,叫它痉挛、颤抖,萎缩成一块了无生机的焦炭。 只是在梦里,沈澍就痛得全身发抖了。 谁来救救我?他揪住被子角,浑浑噩噩地想。 这世上能救他的人唯有那一个。 业火焚荡,削肉剔骨,也只得那样一个人。 已经不肯再要他了。 已经被他弄丢了。 于是千万种的苦痛,都只剩了他一人熬下去。 可是,真的太疼了。 眼泪一颗颗地洇进枕被间,沈澍清醒着,用牙齿狠狠地咬住被角,才能抵住那一点从喉咙里生出的泣音。 这样实在太难看了,姜裴看到了,会不喜欢。 沈澍在回环往复的煎熬里这样对自己讲。 要乖一点。 要快点想到办法。 要把他找回来,或者回到他身边。 许妈擦拭好餐桌,动作小心地将矮柜上的花瓶拿过来,在最显眼的地方摆正,才又重新转过头去,忧心忡忡地看向楼上。 沈澍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两天了。 那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匆忙,像一场演员混乱的舞台剧,匆匆登场又谢幕,即便是旁观者也没能看得清楚。 猝不及防地,裴先生走了,自家先生去追,非但没追回来,人也好似丢了魂。 许妈看惯了戏文里头那些一波三折的佳偶鸳鸯,哪能料到有朝一日竟成了真。 写到戏里头看着痛快,如今却是一点点专为着锉磨人一般。 她在楼下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捧着花瓶上了楼。 沈澍靠在床头,只盯着那一处画架发呆,泥胎木雕的人偶一般。 “这是那一日落了大雨的天,裴先生折的。”许妈将花瓶小心翼翼地送去沈澍眼前,动作轻微地晃了晃。 大约是听见‘裴先生’三个字,沈澍的眼珠微微动了动,像是多了几分鲜活气,目光转向了那只细颈的花瓶。 瓶中那一支鸢尾早已枯了,枝茎失了向来的碧色,连花瓣都透着暗沉沉的黄。 许妈觑着他的神色,又开口道,“那时雨大得很,院子里的花儿被糟蹋了不少。裴先生撑了伞,都淋得湿透了,花还在胸前护着,宝贝得不像样子哟。” “瓶子也是裴先生自己寻来的,插好了,仔仔细细地放在矮柜上。” “裴先生那一日在客厅坐着,等了您好久呢。” “我想着……大约是要叫您看的,所以给您带上来。” 沈澍嘴唇微微地颤着,张开口,似乎是要说些什么,可嗓子涩得像是吞了把砾石,徒劳无功地做着的动作,喉结上下滑动着。 他伸出手接过花瓶,用指尖很轻地去碰枯黄的花枝,像是对着天底下最罕见的珍宝。 姜裴记得。 原来,他说过的话,姜裴都记得。 隔着一场大雨,数日的围困,仓促的逃离与告别,姜裴留在他身边的那一小片隐秘的喜欢,静悄悄地以这样的方式冒出头。 为什么,他要到现在才发现呢?
第59章 婚约 秦衾推开病房门时,姜裴刚睡醒不久。 守在床边的方雯见着她,如往常一般温柔地笑,站起身来,招呼她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你们俩慢慢聊天呢。刚好阿姨在屋子里呆得闷了,下去逛一逛。” “那边桌子上有水果的,都洗干净了。葡萄甜得很,小衾尝一尝噢,阿姨就不多让你了,不要客气。” 将人安置妥当,她才转过身,轻手轻脚地将门合上,将两人留在里头。 锁舌发出一声轻响,方雯怔怔地站在门前,脸上带出的笑一点点落下,露出底下掩不住的疲惫来。 不知站了多久,她低低地叹出一口气,脚步很慢地往外走去。 病房里,秦衾拖了把椅子过来,大剌剌地坐在床边,端着果盘开始一口一个地吃葡萄。 透亮的粉紫色,剥开了是一窝剔透的肉,汁水充盈,淌在唇舌之间,甜香气息叫人收不住口。 姜裴瞟了她一眼,不大客气地把果盘往一旁拽了拽,“你是来探病的,还是吃葡萄的?” 秦衾抬手按着果盘,理直气壮道,“阿姨都开口了,叫我多吃些。” “你病着,又吃不了,白白糟蹋了多可惜。” “我妈那是客气,”姜裴懒得同她抢,松了手,“她哪能料到你这么不客气。” “我哪里不客气了,”秦衾扯了张湿巾,擦了擦手指上沾着的汁水,“我巴巴儿来探病,还特意带了花儿呢。” “也没见你怎么待见我。” 那束在花店里用了三分钟被她挑出来的花正立在一旁的矮几上,蓬蓬的一束,缎带和皱纹纸扎得高了,姜裴这样的角度,连里头扎得什么花样都瞧不大清。 “不过,”她打量了姜裴两眼,言语中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早知道你病成这幅林妹妹样儿,我就拎两盒燕窝过来了。” “好好给我们姜姑娘补一补才是。” “留着你自己补吧,”姜裴没好气地偏过头去,“揣着小崽子还不消停。” “小心将来生出来个比你还嘴贫的丫头。” 秦衾挑了挑眉,手轻轻地抚上凸起的小腹,朝着姜裴挺了挺腰道,“崽,记住这个叔叔。” “他说咱坏话呢。到时候咱出来了,千万别给他好脸色看。” “不过,”她歪了歪头,抿着嘴笑,“要是这叔叔给你包个大红包,那就另说了。” 姜裴即便心情不好,也禁不住她逗,摇了摇头道,“惦记来惦记去。” “少不了你的。” 眼神虚虚地,从她小腹上一晃而过,避嫌一样地,并未多看,低声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地道,“长这样快。”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秦衾随口应道,“况且你几个月没见……” 话出了口,才觉出不对来,匆匆地收住,沉默里又不由得生出尴尬来。 “那个,”秦衾顿了顿,绞着手指,有些不安地开口道,“对不起啊。” “没什么?”姜裴微微垂着眼,语气淡淡道,“你又没说错。” “用不着这样小心。” “我听我妈讲了,这次也多亏了你细心,他们才能快一步地找到那儿去。” “说起来,我还欠你一声谢谢。” 秦衾有些心虚地抬头,小心翼翼观察着姜裴的神色,见对方好似真的不在意这件事,才舒了口气,放心道,“你安全就好。” 说着,又心有余悸地对着姜裴道,“幸亏你这回没受什么伤。” “我瞧姜伯伯生气的样子,实在是吓死个人。” “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估计他饶不了关你那小子。” 姜裴搁在被下的手指很轻微地蜷了蜷,指腹从床单的褶皱上很慢地划过。 雨中的单薄的影子从眼前一闪而过,迅速而微渺,像是从未被记起过一样。 姜裴很轻地眨了眨眼,身子向旁边偏了偏,像在躲避什么一样,目光无意识地落去一侧。 太阳挂在天脚,半落不落,橘黄色的暖光油画一般从窗子里映进来,淌在一旁的矮几上,秦衾带来的花束里。 无尽夏,铃兰和满天星。 花束的边角,坠了一小串藤蔓。深绿的叶脉,花朵很小地藏在叶底,却偏偏白得晃人眼睛。 姜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上头,又好似没有实物一样地穿过去。 秦衾有些疑惑地顺着去看,几乎要以为自己带来的这束花出了什么异常。 “怎么了吗?”秦衾问道。 姜裴并没有回答了,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用一种叫她形容不出的口吻道,“是忍冬啊。” “忍冬?”秦衾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没什么,”姜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将目光收回来,鸦黑的长睫很轻地颤了颤,半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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