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沈自清催得急,宋希最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对他动手。 她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笑,很轻蔑的,像是要把沈澍刺穿,钉在地面上,像古往今来对待每一个有罪的人。 沈澍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一直到宋希渐渐走远,脚步声彻底消失不见,他才很慢地站起身来,接着抬起双手捂住耳朵,逃也似地往楼下跑。 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沈澍猛地坐直了身体,很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将思绪从那片玫瑰香中抽离出来。 寿宴设在姜家老宅,坐落在郊区,偏僻得很,车子开了许久才到。 姜家老爷子讲究些旧礼,请帖都是描红烫金,徽墨写就。还请来了城里头百年的润泉居准备席面。 姜家这一辈的话事人为了讨老爷子欢心,更是别出心裁地请了一架戏班子来,垒了高台,专为了唱一出《麻姑献寿》。 沈澍被人领着,懵懵懂懂地进了宴会厅。 耳边有吵吵嚷嚷的声响,人声,笑声,皮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杂糅在一处,像一锅欲沸未沸的奶油浓汤。 沈澍仰起头,只能看见很多抬起的下巴,高脚杯中盛着红色的酒液,在空中交错碰撞,一晃一晃地挂在杯壁上晕开,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透着陌生。 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害怕,想要往熟悉的人身边靠拢。 这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的沈自清不见了,沈洄也没了踪影。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喧闹的人群中。 沈澍还只有七岁,没有得到过好的照顾,生得很瘦弱,矮矮的一小只,挨挨挤挤地呆在人群中,不留神就要被踩到。 他屏着呼吸,很费力地钻了出来,又一片茫然,,不知道要去何处,只得随意拣了一个方向往外走。 绕过戏台,餐桌和一排排的高背椅,沈澍推开了嵌在墙壁上的一扇小门。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绿将他包围。
第18章 花园 眼前是一片花园。 它在细雨中沉睡,用浓绿裹挟一整个夏日。 沈澍踩在草叶上,雨丝落在额发,眼睫,手指蹭一下,是湿漉漉的凉意。 不远处有一架秋千,白漆的秋千架上,深绿的藤蔓攀援而上。 秋千上落了细密的水珠,颤颤地铺成一层。 沈澍走过去,在水的倒影里看到了很多个自己。 他用手掌将座上的水珠揩去,抓着两旁的绳索,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脚尖在草地上点一点,秋千摇晃起来,幅度逐渐变大,连带着上面小小的沈澍一起,一次次地接近天空。 直到某一刻,在突来的外力下径直落了下来。 沈澍摔倒在地上,回过头时,对上的便是沈洄的一双眼。 眼底昭示着明晃晃的厌恶。 “你也配!”沈洄说道。 “你以为你是沈家的少爷吗?你做梦!” “一个贱人生的杂种,还敢堂而皇之跟着我爸来这种地方。” “把你那个当婊子的妈祸害死了,就来接着祸害我们家。” “要不是你,我妈妈怎么会生病。” “你怎么还有脸穿着我的衣服?” “脱下来,给我脱下来,不许你穿!” 沈澍被推倒在地,礼服外套在挣扎中扯破,白衬衫滚上了泥。 沈洄身边有几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这场暴行之中。 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沈澍沉默地弓起了腰,尽力将脊背朝着那群人。 耳边传来膨膨的闷响,散乱,没什么规律,沈澍想了一下,才明白那是拳头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疼痛已经不像最初那样鲜明,大脑皮层变得迟钝,沈澍只是觉得疲倦,疑惑于为什么时间过得这样慢。 沈洄那些话和宋希说的如出一辙,从进这个家门开始,他就听过无数遍了。 从那些话里,他渐渐明白,自己是沈自清出轨的产物,又随着生母的病逝堂而皇之地被接进了沈家,彻底打碎宋希对于自己婚姻的美好构想。 他不是什么沈家的少爷,只是堕胎药下苟活的意外,一个鸠占鹊巢的劣等品。 他全都知道。 所以,在手臂交叠的缝隙里,他睁圆了一双眼,一滴眼泪都没掉。 “你们在干什么?”迷迷糊糊地,他听到了突兀插进来的人语声。 落在身上的拳脚停了停,沈洄的声音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臭小子,少多管闲事。” “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小孩子,也下得去手?” 是谁在说话? 沈澍迷迷糊糊地将头抬起来一点,想要看清楚来人。 眼前沾着雨水,给触目可及的事物都裹上一层朦胧的影。 一双浅琥珀色的瞳孔撞进了他的目光里。 “轮不上你在这里说话!” “知道我是谁吗?再多嘴,连你一块儿打!” 这里的动静闹得大了,花园另一头快步走过来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小少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他对那个有着浅琥珀色眼睛的少年说。 “张伯,”少年蹙着眉,开口道,“姜家什么时候请了这么不懂礼貌的客人?” 沈洄连带着打人的几个少年此时也回过神来,明白眼前的少年身份绝不简单,一时不敢再动作,唯唯诺诺地站起,凑到一处。 那位被叫作的张伯的中年人听了少年的话,表情没什么变化,目光很淡扫了一眼在旁边立着的沈洄等人,沉声道,“前头马上要开席了,少爷们也该抓紧着回去。” “不然待会儿寻不见人,只怕各位先生太太们要着急了。” 沈洄听了这话,咬了咬牙,情知今日是动不得沈澍了,回过头去,朝沈澍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抬手招呼了众人,便往花园外去了。 沈澍蜷缩在地上,很费力地仰着头,隔着雨幕去看那个琥珀色眼睛的少年。 少年走近了几步,到他面前,俯下身,轻声地问,“你还好吗?” 这样近的距离,他像是很突然地跳进了沈澍眼中一样。 少年眨了眨眼,长睫落下又掀起。像是天边挂着的温柔的月。 他像月亮一样好看。 沈澍这样想着,莫名地为自己现在的模样感到羞惭。 他身上滚的都是雨水和泥渍,湿漉漉的,像是雨天找不到家的小狗。 他张了张口,想要回答,可是牙齿止不住打颤,发出很轻的碰撞声。 “都淋湿了。”少年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下一刻,向他伸出手,你跟着我。” 沈澍先是怔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直到对上少年疑惑的目光,才回过神来。 他犹豫着,将手心在衬衫上蹭了蹭,这才很小心地递过去。 下一刻,他便被人从地上拉起来,那只手落进了一处很温暖的掌心中。 身旁的少年比他高一些,他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见对方的侧脸,和干净利落的下颌线条。 温度从手掌渐次往上,蔓延到全身,又随着血液汩汩地流驻进心脏。 于是他就这样任人牵着,很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心里生了很隐秘的念头,希望这条路长一些才好。 少年一路将他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转身关上门后,便去衣柜里寻了件自己的衣服出来。 “会自己洗澡吗?”他将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吓着身边的小孩子。 小沈澍睁着圆圆的黑眼睛,点了点头。 于是他被交代着,去了一旁的浴室洗完澡换好衣服,再乖乖地站回了少年面前。 “坐在这儿。”少年指了指床沿。 他在手中拿了棉签和碘酒,待沈澍坐好后,动作很慢地开始给他上药。 手臂连带胸腹上已经泛起淤青,大片大片,触目惊心。 少年看着,将唇抿得很紧,眉头皱起,手下的动作也放轻了许多。 好容易上完了药,少年将手中的药瓶重重地搁去一旁,声音里透出不悦,“他们打你,你不知道还手的吗?” 沈澍被这动静吓得微微一抖,仰着头看他,神色里带了瑟缩。 少年升起的怒意也散了干净,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颊。 沈澍瘦瘦小小,只有脸颊上带一点肉,给人一种很柔软的错觉。 “是个小哑巴?”他听到少年嘀咕道。 不是。他这样想着,摇了摇头。 少年看见他摇头,先是微微惊讶了一下,随即微微翘起唇角,“不是哑巴?” 沈澍又点了点头。 “那你说句话。” 要说什么?沈澍很茫然地看向少年。 少年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对着他的目光,略抬了抬下巴,表明自己正在等着听。 于是沈澍停顿了好一会儿,张开嘴,干巴巴地‘啊’了一声。 少年先是一怔,随即‘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一双眼弯着,“看来不是小哑巴。” “是个小傻子。” 沈澍想要反驳的,说自己才不是傻子。可是对上少年带着笑的眼睛,就什么都忘记讲了。 “小傻子,“少年很悠闲地晃着腿,“你叫什么?” 小傻子很老实地答道,“沈澍。” “沈家的孩子?”少年挑了挑眉,“不是应该叫沈洄吗?” “算了,“少年不关心这个,“哪个shu,树木的树?” “不是,”沈澍很认真地纠正他,“是三点水的那个澍。” 担心少年不认识,他从床沿跳下来,牵过少年的手,在掌心笨拙地一笔一画地写上去。 “这个。” 写完之后,他用牙齿咬住下唇,偷偷地抬起眼去看少年。 “时雨澍生万物,”少年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他刚刚写字的那只手,在他微微湿润的发间揉了揉,“原来是场小及时雨。” “及时雨……是什么?”沈澍偏过头去问,柔软的碎发落在额前。 “大概就是,很被需要,人们很希望来的雨。”少年眨了眨眼,有些费力地同他解释。 是这个意思吗? 沈澍不知道。 他从前只觉得自己的名字很难写,烦透了,被打过很多次手心,才好不容易记下来。 现在有一个人突然告诉他,他是一场及时雨,很好的,被人期盼着的雨。 沅城多雨,他从来不知晓,雨会是很珍贵,可爱的事物。 真好。 这个人知道了他的名字,那往后每次念出口,就都像是在宝贝他。 “我叫姜裴。”少年对他讲,像是礼尚往来一般交换姓名。 “我比你要高很多,”姜裴拿手在两人之间比了比,很严谨地下了结论,“你该叫我哥哥。” 沈澍没有注意到姜裴偷偷踮起的脚尖,于是很听话地配合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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