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许昼拿着那三张纸,站在客厅中央。 许昼像一张褪色的画,穿着白色的宽大衬衫,嘴唇也苍白,手指也苍白,黑发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如一块素净的冷玉。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斩在文怀君的神经上。 许昼一字一顿地告诉他:“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 文怀君深深注视他,不答话,弯下腰,把一地的瓷片扫起来。 瓷片碰撞在一起,划拉在地面上,响起清脆而沉闷的声音。 年少的那个男孩比年长的那位更高,他保持着沉默,抬起有力的手臂,把碎瓷片倒进垃圾桶里,扬起一片凌乱的飞尘。 屋里只有瓷片的声响。 文怀君终于把地板角角落落的碎渣子都清理干净了,把扫帚放到一边,关上了房间门。 他站在许昼面前,说了十分钟来的第一句话:“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 “所以你愿意告诉我真实的那个版本吗?” 文怀君坚信自己的判断,即使在看到许昼砸下瓷碗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误会了,许昼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许昼微抬起头,轻巧地扬了一下嘴角,话中带刺:“文怀君,你相信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自己?” 文怀君嗫嚅了一下:“你。” “那我告诉你。”许昼拎起那三张纸:“这就是我。” 文怀君嘴唇抿成一条线,绷了很久,然后苦笑了一声:“你真的可以和我说的。” “你看,你相信的还是你自己。” 许昼说着,转身回到他们都很熟悉的那个卧室,关上了房门。 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冷冷清清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让你失望了。” 文怀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梁蔓招呼他吃水果,嗔怪这孩子今天怎么精神不好。 他妈妈还不知道这档子事,文怀君和文厉雷都默契地瞒了梁蔓。 文怀君抱了妈妈一下,一步步走到楼上的书房,文厉雷正坐在书桌前批计划书。 文怀君沉默地坐到父亲书桌前,开口就问:“你是不是找许昼了。你跟他说什么了?” 文厉雷头也不抬:“我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找别人儿子做什么。” “我不会结婚,也不会和他分手。”文怀君说。 文厉雷总算是抬头看了他儿子一眼,不疾不徐地开口,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据我所知,许昼的博士申请结果已经批下来了,是斯城理工,国际顶尖项目啊。” 这事儿文怀君知道,收到offer的那天许昼特别高兴,当晚破例喝了一瓶啤酒,两人微醺着折腾了很久。 那时许昼还担心地问文怀君,他要出国了,会异地怎么办? 文怀君说这有什么关系,他学快一点,明年就能提前毕业,之后就去斯城理工念物理,两人可以继续在同一个校园里当神仙眷侣。 文怀君看着他爹,问:“所以?” “但校方不知道许昼的暴力史。”文厉雷喝了口茶。 “未成年犯错这事儿吧,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毕竟许昼先生有前科,还不止一个,这往大了说,那就是危害社会稳定,破坏校园安全了。” 文怀君变了脸色,他爸的意思太明显。 “而且只是正常把记录报给斯城理工,都不需要什么额外手段。”文厉雷说,“发出来的offer,也是可以撤回去的。” “解决办法——”文厉雷的钢笔重重地在桌面上磕了一下。 “你结婚,许昼就能去大洋彼岸享受他的美好前程。” 文怀君眸光发寒;“如果我偏不呢?” 文厉雷不被他激怒:“那他就呆在国内吧。” “许昼那么厉害,他在哪里都能发光——” “暴力倾向这个事儿啊。”文厉雷平静地打断文怀君,“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一个被取消了offer的贫穷大学生,有暴力前科,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做点什么出格的不都是挺正常的?” 这话就说得很脏了,言下之意是,就算许昼他没疯,我也能使些手段把他逼疯。 等他犯了病,等待许昼的就只有警局和医院。 文怀君猛地一拳砸在他爹的桌子上:“你太卑鄙了。” 文厉雷揉了揉鼻梁,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文怀君,你二十岁了,还是小孩子脾气。” “你什么时候能想明白,你不能和普通人一样由着性子胡来。” 文厉雷站起身走向卧室,留给他一个疲倦的背影和最后一句话:“反正决定权在你,自己想想。” 门砰地一声关了,只留下文怀君,像孤立在莽莽大漠里的一株胡杨。 文怀君混沌地过了几天,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房间里。 许昼曾在这里弹过吉他,那个美好而罪恶的下午仍然历历在目。 文怀君对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按了一下许昼的名字,拨出了电话。 提示音响了四声,那边接起来了。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只有滋滋的电波声,文怀君听到许昼那边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 大概是他屋外的那几只喜鹊。 最后还是文怀君先开的口:“学长…我爸是不是找过你?” 许昼说:“没有。” 再一次陷入沉默。 许昼好像很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平静地说:“要不我们先到这里吧。” 像一把钝刀,终于沉重地落在了木板上。 有那么半分钟,文怀君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耳鸣,脑子里嗡嗡的。 在他自己反应过来之前,文怀君已经下意识地回复了一句:“不好。” 他又重复着前几天的话,对许昼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我相信你。” “不是你相不相信的问题,也不是我想不想说的问题。”许昼的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你还不明白吗。” “问题是,你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商途平坦,前程似锦,而我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穷人。” 他们俩不是闹矛盾的两只鸟,他们是一只鸟和一条鱼。 许昼很慢很慢地说:“对不起,但我们可能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 文怀君握着电话,心力交瘁,你为什么要对不起啊,明明是我先追的你,是我把你拖下了水。 至于那个关于结婚的选择,似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答案。 无论如何,文怀君都不会选择牺牲许昼的前途。 去斯城理工念建筑是他心心念念太久的梦想,这是必须达成的事。 文怀君当然想过反抗父命,他想要许昼去国外念书,又不希望两人一刀两断。 但他清楚文厉雷言出必行的冷酷风格,在父亲的阴影下,二十岁的文怀君就像只细小的蝼蚁。 对于文厉雷来说,许昼只是粒小得不能再小的尘埃,毫不费劲就能捏死。 但对文怀君来说不一样,许昼占满了他全部的心。 结婚对象很快定下来,是张家的女儿张笛。 张笛约文怀君出去见面,恰好文怀君正有此意。 文怀君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希望他们只办仪式,不领证。 张笛倒是答应得很痛快,看得出来她也烦死了这包办婚姻。 在文厉雷那里,意愿就是交易,谈话就是谈判。 文怀君说:“我答应办仪式,但我暂时不想领证。我愿意把商业目标从20亿提高到40亿,翻倍,我说到做到。” 文厉雷笑了,说“集团倒也不差你这么点钱”,然后重新开价:“你结婚的仪式就在许昼走的那天办。” 文厉雷当然知道两人领证了才具有法律效益,文怀君这钻空子的模样一看就不安好心,但文厉雷也觉得这婚约暂时不能实打实地落地,因为张家近年来生意不景气,配文家还是有些差距喃。 张笛也只是临时拿来用一用,没有结婚证更方便后续操作。 这些话说得太长,等文怀君讲到这里时,桌上的剩菜都凉了。 许昼觉得眼睛很干涩,推给文怀君一个杯子:“喝水。” 文教授接了杯子但没喝,捂在手里捧着,继续说:“其实我当时不是没想过告诉你,我结的婚是假的,其实我压根没领证。” “但我还是太软弱。我怕,就怕万一,我最后真的没撑下去,还是跟人结了婚……我没法做出一个不确定的承诺。”文怀君说。 “所以我想着,等我成长起来,有实力和我爸平等谈话、也有实力照顾你的时候,就来西国找你。只是没想到——” 十五年前飞机失事,许昼没能看到文怀君成长起来的那一天。 许昼声线微颤:“但你不告诉我结婚是假的,如果我平安降落,然后我在西国和别人好了怎么办,你……” “那很好啊。”文怀君轻快地说,“反正我们只在一起了一年,如果你能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重新开始,我会祝福你。” “是啊,反正我们只在一起了一年……”许昼的语气有些飘忽,克制着情感:“那请问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重新开始?如果我再也没回来——” 你就准备守一辈子寡? “因为。” 文怀君低着头,垂睫如鸦羽。 “因为我没法心里想着一个人,却又和别人结婚。” 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口,许昼手脚发麻。 偏偏文怀君跟踩了电门似的,一说就停不下来:“我后来想过很多遍,十五年前我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如果我告诉你结婚的事情,我们能不能一起找一条路出来。” 文怀君承认他那时太年轻,锋芒过盛,容易冲动,从没想过低头。 但如果一开始,他们俩演演戏,从家长面前糊弄过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不,不是这样的。”许昼摇头,“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包括你父亲。” 在那个背景下,所有的选择都是死局,找不到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听文怀君讲完了那么多,许昼像是经历了一场长跑,心里一片混乱,但他现在慢慢捋清楚了。 许昼坚定地看着文怀君,目光沉如水。 “软弱的那个人是我。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我摆烂了,我才是那个先放弃的人。” 许昼艰涩地笑了一下:“你二十年前是有钱少爷,现在已经功成名就,但我还是那个穷学生。” 文怀君猛然抬头,不安地看着许昼。 “所以问题不但没有解决,我们的差距反而在越拉越大。”许昼残忍地分析着现实。 “但我已经搞定他们了,我可以不用结婚——” 许昼握住文怀君的手,温暖的触碰立刻截住了文怀君的声音。 “我知道目标说出来可能就不好实现了,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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