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筝沉默片刻,他想,就是这啊。 如果他是一位虔诚的教徒,那么此时他就该质问他的神明了,可惜他是无神论者,所以他只有一刹无声地叹息,谁也不必告会。 “优格,我也很失望。” 当年,秦筝几乎是立刻就告知了优格有关于颅内微型炸弹的所有事,可优格的反应,令秦筝悲哀地觉察到,同样知晓此事的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 秦筝仍然相信优格最终还是会告诉他,但她没有像他那样第一时间告诉自己,这个事实本身,已经是一道裂痕。 如今,这道裂痕变成了渊壑。 “我对你的爱没有条件,我爱你本身……但你对我的爱,是有条件的,你不爱我,从来就没有过,你只爱你的想象。” 秦筝挂断了通讯。 ♣ “爸爸,人们都说,你是骗子。” 这句话在互联网上更完整的通行版本是:秦筝是一个仗势欺人的骗子。但在傅昭昭的阶层来说,仗势欺人算什么问题?不懂仗势欺人,那才是脑子有毛病的怪胎。 “羙羙,一个人骗人,其他人就会信吗?” 人们相信谎言,胜过真相——理由只有一个,人们需要谎言,来合理化他们自己的选择。 其他人忍受秦筝苛待的唯一真相,是因为他们身具奴性却不愿意自我承认。 因此,他们用金钱的困境和秦筝的欺骗来为自己编造完美的谎言。 秦筝并不同情他们,他没有锁住他们的手和脚,他只不过是身单力薄的Omega,在每一个秦筝施暴的当场,难道他们都不懂、不会也不能反抗吗? 他们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自认是弱者。 大自然厌恶弱者。秦筝从来都这么想。 傅昭昭向来喜欢跳跃式地对话,她经常立场模糊地向秦筝透露出一些东西,又始终没有真正的下文。 “爸爸,他们说你不乖,让我不要选你。” “那么,”秦筝笑起来,他以深幽凝视他的女儿,“羙羙乖吗?” 傅昭昭十分可爱地歪了歪头,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一个近乎玄妙的神秘微笑。 或许是两人之间心灵相通的冥冥共感。 秦筝知道了她的答案。 ♣ 九年前,外界谣传破产的傅之衡曾坐在这里的护栏仰望天空。 九年后,换秦筝坐在路边,他想知道,当一个众叛亲离的人坐在这里,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 此刻,在心中不断涌动的——是痛苦吗? 可秦筝无法言说痛苦,因他只是陷入巨大的失望之中。那些纷至沓来的失望层层叠叠地逐渐蚕食了他的心,直至转化成为深深深深的空洞。 人间不过是些虚情假意。 在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难道会有人不感到快慰?会有人不狂笑出声?会有人不穷途而啸? 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一切又都重新开始了。** 歌里唱“叹世万物皆可盼,唯真爱最短暂”,然而短暂如何可谓真爱,不过是人、心、可、贱。 所谓真心,不过如此,他如此,你如此,我亦如此。 人人如此。 我对他人,再无所求了。 秦筝笑,他解脱了。 在万物坍塌的废墟里,他看见了他自己,他与他相遇了。 **成人世界没有童话。** **承认世界没有童话。** **凡人的爱何来长久。** **凡人的爱何必长久。** ---- 歌词来自刺猬乐队的《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
第37章 下三十七流 === 夜风很凉。 秦筝想,太晚了,他晚了整整九年。 想必那个倒朱楼的夜晚,傅之衡也曾作如是观。 而那时的傅之衡,当他看见秦筝出现在街尾的转角,那时的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真巧,秦筝也在此时望见了傅之衡的身影。 他笑起来,他知道为什么傅之衡当时也笑了。 ——他的糖果终于来了。 秦筝从来不会说命运抛弃了他。 接下来的发展,要说尽在秦筝意料之中也并非如此,可也没有超出他的预想之外,傅之衡是来道歉的。 Alpha脱下外套披上秦筝的肩膀,他拢紧前襟的衣扣,凝视秦筝漂亮的眼睛,哄人道:“别生气了。” 秦筝总是比他更有耐心。 “那两个工作人员已经承认是收钱炒作了,那个Omega的孩子我也让人打掉了。”傅之衡淡淡地说,仿佛他提及的都是小事。 秦筝睐起眼尾,笑意漫了进去。 三十五岁无依无凭的秦筝,仍然有本事让一个有权有势的Alpha为他抛弃年轻漂亮的情人和私生子,怎么能说这不是对秦筝的一种莫大奉承? 一下鞭子一个枣,好本事。 “你不喜欢就算了。”傅之衡垂眸,眸光幽邃难明,“我知道你不想要小孩。” 这时秦筝才懂,Alpha想跟他清算的是哪一笔账。 傅家的医生哪里敢不尽心,怀孕困难再难也有机会,是秦筝不想有这个机会。溯回起来,秦筝也估不到是哪一日,傅之衡竟然知道了他私下里一直有吃避孕药的事。 他猜度傅之衡的想法,或许就如那夜对方的诘问,是啊——十七年感情,七年恩爱——不好吗? 秦筝不想再经历一次鬼门关,他这一生有羙羙就够了,他也当然没有告诉傅之衡他的打算。于是,他在伪饰的甜蜜中毫不留情地踩碎了Alpha的尊严,彻底惹恼了他心高气傲的丈夫。 唯一一次真心,得到的却是谎言,谁会无动于衷? 不错。 十分漂亮的借口,十分精妙的归因,十分恰当的暗示。 傅之衡一句话,就将出轨生子的责任全都巧然地转化到了秦筝身上来。 说实话,或许秦筝也不是不可以同意傅之衡在外找人生育,因为秦筝确实不想生,可傅之衡没有给他任何同意的机会。 自然,他也想到了傅之衡的辩解,秦筝不想生的时候也没有给傅之衡任何同意的机会。 表面看似是同一选择,但选择的实质截然不同。 在关系转坏的那个刹时,秦筝首先寻求的是如何转好,而傅之衡的第一选择,却是将坏,推向了更坏。 “秦筝,我没有想过要和你离婚,我只是生气。” 现下想来,以傅之衡对身边人的控制,那个Omega对秦筝的示威之举,不过是人为操纵的木偶,发生在秦筝又一次忤逆傅之衡后。 傅之衡做出的种种选择,早已不再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私事,而是包含了对秦筝公众化的侮辱,这份侮辱之中必然暗藏某种纵容。 正如王阳明说,知行合一,人的行为一定与他的认知相符。 傅之衡这么做了,就代表他这么想了,当然现在,他假装他没有。 秦筝不由慨叹,傅之衡真是一个聪明的人,他有能力清楚地洞察一切,因而只要他愿意,他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操控人。 他总是若有若无地向秦筝展现着,如果这个世界架构得更为合理,如果秦筝的表现更为合意,那么他也可以变得更好的那种可能性。 这个幻觉蒙蔽了秦筝许多年,让他总是在无意识中对傅之衡心软。 直到现在,秦筝才真正想明白。 人是环境的产物。 环境就是如此,傅之衡从来就没有变得更好的可能,那只不过是秦筝的自欺欺人。或者,再说得更准确一点,那只不过是秦筝想要相信的谎言,而非有迹可循的事实。 人们相信谎言,胜过真相。 所以,秦筝已经不能再责怪这是傅之衡为他设下的陷阱。 这是他人性的罅隙所在。 傅之衡只是比秦筝还要更早地发现了这一点。 认清真相的秦筝倏然大笑出声,他并不失望于此,他只觉有趣,就像无聊的婚姻游戏终于开出了从未涉足的新支线,难免教人兴致盎然,跃跃欲试。 事实证明。 他喜欢这些离经叛道的事物。 ---- 烂人预警
第38章 下三十八流 === “我不闹了,你也不要生气了,好吗?” 傅之衡轻吻他的眼睛,然后与他额间相抵,彼此相视,一时放软了所有身段,柔声哄诱他。 闹? 闹着玩需要做到这种地步? 从前的秦筝会为此愤怒,但从今以后,秦筝只会无情无义地想,需要。 黄金牢笼里的金丝雀鸟以为天空为它所有,却不曾细看,从近及远,由内而外,那无处不在无所不至的残酷厮杀——天空从来就不曾为一只雀鸟所有。 活在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中,可怖的真实离他越来越远了,太远了,远到傅之衡不得不意识到,必须亲自撕开甜美的伪象,以此来警醒秦筝了。 天真不足以成事,侥幸不足以偷生。 于是,傅之衡彻底教会了秦筝,如何成为一只鹰。 已经出逃的秦筝不会回笼。 他站在战场的废墟里,拾起枪,杀死了知更鸟。 从前秦筝身在万千束缚之中,直到此刻,枷锁尽去,然后,就像所有前辈那样,他在无边虚空里,立即察觉了,自由不是天堂。 **自由是地狱,美妙的地狱。** 凡欲跨越人性者,必先经历人性真正的破碎。 “辛琤不是那样的人。” 那天傅之衡对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秦筝还以为自己完全懂得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其实他错了。 仔细想想,秦筝对傅之衡的感情之始,也缘于他曾天真地误以为他和傅之衡之间的人性并无不同,对方不是什么异变种族,和他同样,也不过都是人类罢了。 现在看来,没有站到同一个维度上,夏虫怎可语冰?秦筝生来无敬无畏,有时是好事,有时又是坏事。 辛琤不是那样的人,那辛琤是什么样的人? 辛琤是和傅之衡一样的人。 就像那次书房谈话,他们两人谈笑风生,视秦筝于无物,那是一种何等的傲慢? 在他们看来,秦筝之流不过就是小猫小狗的宠物,和自身都不是一个物种,如何谈天说地?可是,别误会,就算有朝一日,譬如今日,秦筝和他们成了同一物种,直教我心似君心,结果也一样,谈不了情说不了爱。 哪怕到了此时,秦筝仍然喜爱优格,喜欢傅之衡,这不会因为他们是怎样的人而改变,秦筝早就感觉到了他们是怎样的人,也早已预见过他们会给他带来的伤害与痛楚。 但,所有的伤害和痛楚,就到此为止了。 从此往后,秦筝的情感与他们再无关联,他对他们再无所求。 或者,更直白点说,他们没有回应秦筝感情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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