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谭熙解释,韩静翎应该也不会相信,因为她亲眼目睹了那场恶行,就像利亚姆对她的恶行一样,无力反抗,只能承受。 韩静翎不能为自己的遭遇报警,更不愿毁了儿子的名誉,所以也不能为儿子报警。 她只能自怨自艾地流泪,然后把所有的自怨自艾和压抑多年的、对所有人的恨意全都转移到了谭嚣身上。 自此,谭嚣不仅要盛着和谭熙相同配型的造血干细胞,还要盛着谭熙的欲、谭熙的爱,以及韩静翎的恨。 可是当谭熙终于安抚好母亲,开门去找这件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容器”时,他的嚣嚣已经不见了。 连带着消失不见的,还有适才从他的卧室地板一路延伸到走廊地板的血迹脚印、走廊里的玻璃碴、那幅苏黎世的风景水彩画,以及他们去巴黎之前一起锁进行李箱的那本专属于嚣嚣的人像画册。 . 谭熙再次见到嚣嚣是五天之后,在苏黎世机场。 春季学期马上要开学,谭熙得飞回波士顿念书,嚣嚣特意跑去机场跟他道别。 说是道别,两人却没能当面说句道别的话。 谭熙排队进安检,韩静翎一直站在安检口目送他。嚣嚣只能躲在远处望着谭熙,还摇头示意他不要跟自己挥手,不要让妈妈看到。 谭熙不转身韩静翎就不走,嚣嚣只好瘸着一只脚,把拐杖靠在藏身的柱子上,举起双手,远远地跟谭熙做了个手势。 谭熙大概猜到了那是一句手语,应该是嚣嚣小时候在孤儿院里学的中国的手语。可是他教会了嚣嚣六种语言,嚣嚣也教会了他汉语普通话,却从来没有教他中国的盲文和手语,他不懂嚣嚣比划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是“你走吧”,还是“对不起”? 具体是什么意思,谭熙也没想立刻追究,因为嚣嚣亲口跟他说过:“总不能把这些话全都转换成‘我爱你’,对不对?” 于是谭熙跟韩静翎挥了挥手,又遥遥地朝谭嚣笑了笑,便拉起拉杆箱转身往登机口走。 还未走到登机口,谭熙觉得妈妈肯定已经离开航站楼了,而嚣嚣应该还没走,所以他又折返到安检区域,想当面跟嚣嚣说些话。 可是等他走回来的时候,韩静翎和谭嚣都已经不见了。 谭熙掏出手机给嚣嚣打电话,嚣嚣很快接了:“到登机口了吗?” 谭熙说:“我回来安检区了,你过来吧。” 谭嚣叹了口气。“我已经走到打车的地方排队了,脚疼,不回去了。” “也行,那我一放假就去德国看你踢比赛。”谭熙又问,“你真去医院检查了对吗?脚上的伤口都清理干净了?不会影响踢球?” “嗯,脚真的没事,皮肉伤,医生说绝对不会影响踢球。”谭嚣说,“但是我签不了欧洲或者美国的球队了。” “什么?为什么?”谭熙又往登机口走,一来一去也没能抱一抱嚣嚣,有点失落,听嚣嚣这么一说,又有点着急。 “我已经签了韩国那家俱乐部了。”谭嚣的声音倒是平静,“既然咱们两个一直为这件事争执不出结果,那就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听妈妈的吧。” “妈妈找过你?你们聊了什么?她跟你说什么了?”谭熙已经越来越着急,几乎想要调头往回走,跑出安检、跑去打车区域找嚣嚣。 “是我昨天主动给她打的电话。”谭嚣解释道,“她稍微消了点气,也没再骂我,大概是对我失望透顶了吧,只说让我离你远一点。我说我会的,我签去韩国踢球,哥哥在美国念书,她说可以,我就签了韩国那家。” “那我暑假去韩国看你,春假就去。” 既然卖身契都已经签了,谭熙不能再跟嚣嚣较真。嚣嚣会说韩语,虽然说得远不如自己流利,但应付简单的生活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正如嚣嚣所说,签欧洲还是签美国的问题他们不能再继续僵持,取个折中的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时差又多出几个小时,只是坐飞机的时间又延长了几个小时罢了。 谭嚣依然很平静:“别去看我了。我们不能那样对待妈妈,我也不能那样对待你。” “嚣嚣……” “我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努力让妈妈不要再讨厌我,可惜她现在已经彻底恨上了我。她是你的母亲,她对我有恩,你也对我有恩,无论怎样,我都不应该那样对待你们。” 谭熙焦急地听着,一时间根本想不出任何劝慰或者挽留的话语。 “我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我没办法再把你当成哥哥。现在妈妈发现了,我也不能再把你当成……过些日子,我到韩国会给你寄一张明信片的。你在美国要好好读书、好好生活,你值得更好的选择。”谭嚣停顿了一下才说,“我们就做远方的朋友吧,‘苟富贵,无相忘’的那种。” “嚣嚣,对不起,我……” 不等谭熙说完,谭嚣就语气轻快地说:“熙熙哥哥,一路平安。” 然后嘀的一声,谭嚣挂断了电话。 谭熙茫然地举着手机,话到嘴边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倒是突然想起,他还没问嚣嚣,刚才那个手势是不是一句手语,以及它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一路平安”的意思?
第33章 33. 废墟 【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若识众生,即是佛性,若不识众生,万劫觅佛难逢。——《六祖坛经》】 两个多月后,谭熙在美国波士顿收到了嚣嚣从韩国首尔给他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印着德寿宫的四张图片,取景位置不同,且四季分明。 首尔的德寿宫位于繁华的商业区,在首尔的宫殿中,唯有德寿宫内外都有西式建筑相左,风格独特。 明信片上,嚣嚣用韩文简短地写道—— “春天来了,球队进入野蛮训练模式。我在首尔一切都好。” 开头没有以往明信片上写的“熙熙哥哥”的称呼,落款也没有“嚣嚣”。 他们在苏黎世机场打过那通电话之后,谭嚣就再也没有用“熙熙哥哥”来称呼他。之后谭熙给嚣嚣打了很多次电话,嚣嚣基本都会很快就接,就算没有马上接,也肯定会在几小时内回电话。他们也用电子邮件和短信的方式联系,每天都联系。 但是嚣嚣没再叫过他“熙熙哥哥”,甚至连“哥哥”或者任何什么称呼都很少叫,就只是接电话,汇报行踪,再随意聊几句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嚣嚣到了韩国后坚持要在电话和邮件里跟他练习韩语,于是也开始用韩语中的敬语和他说话。谭熙说过很多次不要用敬语了,听着奇怪,然而嚣嚣总有嚣嚣的坚持。 谭熙还是喜欢和嚣嚣讲汉语普通话,至少嚣嚣习惯成自然地从来不会在讲中文的时候用“您”这个尊敬却也疏远的字眼来称呼他。 可是嚣嚣已经开始在首尔生活,确实需要练习韩语。谭熙觉得,远程陪嚣嚣练韩语的唯一好处就是,大三那年,嚣嚣终于每次接起电话就会很自然地开口叫他一声“형”(hiong)。 简单的一个音节,是韩语里弟弟称呼哥哥的方式。 有一次谭熙主动跟嚣嚣讲中文,这个简单的音节也就被嚣嚣无意中翻译成了“哥”。 往后许多年,嚣嚣都用这个字来称呼他。 他最喜欢的一个字,曾经那么近,那么动听,现在竟然需要从韩语翻译回来,需要兜那么远的一大圈……短短一个音节罢了,却仿佛经过了什么轮回或是洗礼,再没有当初那些撩人的气音或是轻颤的语调。 这个字,以前从嚣嚣嘴里说出来,谭熙的心会柔软成一团,现在听到,只有刺痛。痛的多了,柔软的心也会坚硬起来,生成一层无坚不摧的外壳。 这个外壳就是习惯。 谭熙还是习惯叫他“嚣嚣”,并且从来没能改变过。 . 自从嚣嚣那天匆忙收拾行礼离开苏黎世的房子,谭熙就一直都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他们没有断联或者失联过。嚣嚣没钱花的时候就直接问他要,谭熙就会立刻马上给他汇过去。嚣嚣每次都会说谢谢,谭熙也每次都会接一声没事。 嚣嚣问他要钱从来都有理有据,也没有过分的数额,稍微大额的也就是订住宿、订机票、办签证,到了韩国之后,嚣嚣就再没问他要过。谭熙其实很怕嚣嚣赚钱后会将这一笔一笔的账还给他,甚至连巴黎那盒鸡蛋沙拉的五欧元都要还给他,幸好嚣嚣没提过。 谭熙很清楚自己是嚣嚣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他不可以跟嚣嚣断绝联系,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嚣嚣断绝联系。 而谭嚣也很清楚,如果自己跟哥哥玩儿消失,那他哥哥肯定会着急,会忍不住去问妈妈,也会满世界找他,就算不能立刻飞到什么地方去找,哥哥的学习状态也会被影响。哥哥在那么好的大学里读书,每天都要读那么多东西,每个月都能读完一大摞书,哥哥实在需要心平气和地记忆、思考、备考、写paper。所以哥哥打来的每一通电话他都会接、会回,而且会尽快地接、尽快地回。 这样的相处方式也就应验了他哥哥的预言—— “我会是你遇到的最差劲的恋人,而且我会一辈子都纠缠着你,你撇都撇不掉、躲都躲不开。” 可是谭嚣只想躲开,没想撇掉。 他以前就很喜欢熙熙哥哥的声音,甚至是惊艳。毕竟他们初相识的时候,他一直以为熙熙哥哥是个哑巴。哑巴破天荒地一开口,竟会说六种他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不论当年的声线如何,那是谭嚣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惊艳。 后来,熙熙哥哥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深沉,语气也越来越从容,不紧不慢的速度下总有种克制又隐忍的温柔,早就已经变成了谭嚣的精神寄托。 所以哥哥每天打给他的电话也就逐年逐月地助长着他戒不掉的瘾。 而他故作平静的随意闲聊,也正长年累月地煎熬着谭熙的心。 既然嚣嚣说只做远方的朋友,既然嚣嚣再不叫他“熙熙哥哥”,既然嚣嚣不想见他,既然嚣嚣没有不接他的电话、没有跟他玩儿消失、没有情绪低落,那谭熙也只能每天该干什么干什么。他是哥哥,连弟弟都那么冷静,他也只能咽下那些本来就不应该说出口的话。 谭熙的学业很忙,谭嚣的训练也很累,两人对那个话题的绝口不提都很有默契。 他们知道,为了四天的错误,不值得磨灭掉数不清年月的信任。 . 他们之间没有明确地说过“分手”,可能是因为两人都认为他们已经快刀斩乱麻地在苏黎世机场就斩断了这段畸形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内心深处谁都不想断开,总之几个月过去,谭嚣对此只字不提,谭熙也从没问起。 恍恍惚惚又是一年多,两人仍是每天一通电话,并且还是很有默契地严格控制在十分钟以内聊完,每人最多五分钟,竟然像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发生,又像是一切早都已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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