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宁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展开皱巴巴的病历单,那些专业的诊断说明他看不懂,但是晓得“癌症晚期”四个字的杀伤力,舅舅的话就像锥心刺骨的钢针,一下一下打击在他的脊梁骨上,他从来没有任何时刻像现在这样直观地感受到经济对于这个脆弱的小家庭的嘲弄。 如果家里有钱,如果他能撑起两个人的生活,母亲会不会选择更安全的治疗方式呢,至少能让自己多陪陪她一段时间。 然而十分钟前,他还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保住了肖央,保住了自己,保住了顾向年,等到高三过后,他就能扬眉吐气地带着母亲过上好日子,两个人再也不用紧巴巴地算计着柴米油盐衣食住行,母亲可以放松工作,给自己的幸福留一点时间。 可命运从来都不等人,陆宇宁忘了,他无忧无虑地在母亲给他撑起的安全伞下和顾向年谈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可伞外雷雨交加,一个闪电就能把程静劈得四分五裂,没有人去帮她扶一扶伞骨。 他该死! 陆宇宁狠狠地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要不是因为他,程静可以安心地找个男人再嫁,要不是因为他,母亲不会起早贪黑地加班挣钱为自己的未来铺路,以至于年纪轻轻就患上了这样要人命的绝症。 可他却对母亲的病痛一无所知,任性地挥霍着自己的好时光,可母亲的好时光何尝不是被他挥霍掉了,如今他还要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惹是生非,给家里添乱。 “舅舅,我能,去看看我妈吗?” 程静早前离开家的时候,说是去省城出差,陆宇宁没想到这样的谎言也轻易骗过了自己,甚至和母亲最后一次通话也已经是一周前的周末了。 程才把陆宇宁滑落的行李包提起,只微声说了一句: “走吧,先回外婆家,你妈刚做完手术,你现在去看她,只会让她情绪波动,不利于治疗的。” 天色暗沉,走出桃李园小区的时候,学校门前的整条大道都被路灯点亮,江城中学灯火通明,学生们还在上着晚自习,世界看上去是这样繁华旖旎,昨日的自己也同样不谙世事地坐在教室里等待着天一样大的高考,可不到十二小时的时间,物是人已非,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外婆的家在城西,是片老旧的居民楼,陆宇宁跟着程才回了家,先囫囵地在楼下的小摊贩那里吃了碗面,权当是晚饭,程才安置了他又匆匆去医院替换看护的外婆。 陆宇宁坐在黑暗的木沙发里,眼睛望着窗外高楼闪烁的灯牌,心里一团乱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旧的铁栅栏被拉开,第二层的防盗门开合,身形有些佝偻的外婆神色疲惫地打了客厅的大灯。 “怎么坐在沙发上呢,天气冷了会感冒的。” 陆宇宁低头喊了声“外婆”,和自己的祖母不一样,外婆不是那种亲易近人整日笑呵呵的老奶奶,她更像是刻板的退休女教师,头发鬓角总要梳得一丝不苟,夏天的时候,还要在胸前的衬衣上别上三朵半开的黄桷兰花骨朵,幽静的花香混合着皮肤的温热,让被她抱在怀里的小陆宇宁沉沉入睡,忘记了七月炎热的暑气。 依旧是整洁的长袖衬衣和满头白发,可外婆脸上的皱纹却比记忆里更加深沉。 “来,我给你去铺床,你妈妈那间房好久都没人住了,还要现笼被套,你将就住着,觉得冷就告诉我一声,我把你舅舅的被子给你拿过去。” 老人有序地打开衣柜,拿出绣着龙凤的锦被,陆宇宁想帮把手,可又怕外婆问起今天自己被叫家长的事,只好呆立在一边,看着她仔细地抚平每一个皱褶。 “这还是你妈妈出嫁的时候用的被子,上好的料子,我走了七八条街才挑到的,放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光亮。” 锦被上的龙凤图案金色外显,边角上还秀了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葵花,只是主人却没有像祈愿的那样琴瑟和鸣,福寿永昌。 接过外婆递来的枕头,陆宇宁有些忐忑地问了母亲的状况。 外婆难得微笑了一下,宽慰道: “医生说了,手术效果很好,但还是要看后续恢复的情况,你安心的休息吧,明天还要去读书,这些事大人们会解决的,等小静身体好一点了,外婆再带你一起去看她。” 这一天的夜晚格外的长,舅舅呆在医院陪母亲,外婆也十分安静地不发出声响,可陆宇宁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他就害怕,怕第二天就会有人告诉他,母亲不在了,让他节哀,如同奶奶去世以后,那些戴着白花披着麻布在灵堂前祭奠的人们。 忍不住拿出手机,用仅剩地一点流量去百度查询了胃癌的信息,越看他越是心惊,最后逼迫着自己关掉浏览器。 QQ的消息提醒不断闪烁,武思思温煦徐宁都发来了问候,可陆宇宁实在没有心情回复,索性下了线。 第二天一早,外婆煮了点菜粥,又下楼买了陆宇宁喜欢吃的麻圆和白菜包子,等陆宇宁吃完,两个人就一起出了门,她还要去医院替换舅舅回来休息,拿程静的检查报告,要忙的事很多。 坐着摇摇晃晃的老旧303路公交,从城西转到城东,陆宇宁比往常来到学校晚了许多,他刻意在操场上绕了两圈,等上课的人潮过去,稀稀拉拉的几个吊车尾学生被督查老师追着赶进了校门,他才踏着铃声进了教室。 满屋子的同学都盯着他,原本不知道贴吧流言的人,经过着一晚上的发酵,也都明白了班上为什么请假了三个人,投向自己的眼光各异,陆宇宁低着头没去管,兀自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铃声响完,身边的位置还是空着,陆宇宁松了口气,顾向年应该是被父亲关在了家里,顾青松为了儿子肯这样低声下气地和其他家长道歉,肯定不是顾向年说的那样,对他不管不顾毫无父子之情。 至于自己,一个人难过,总比两个人难过的好,他宁愿自己来忍受流言蜚语,也不想顾向年的自尊心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高三八班一整天的气氛都很诡异,没有平时的追打笑闹,所有人都被下了咒一样,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连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偶尔有窥视的目光投向身后,陆宇宁也埋着头装作休息的样子。 直到晚上,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煎熬,逃一样地出了校门,又想到自己家里锅冷灶凉已经没有吃的食物了,目光扫过临街卖小食的店铺,食欲全无,可他需要能量,需要打起精神去应付那些刺人的目光。 刚走过斑马线,一辆奔驰就停在了他的身边,陆宇宁愣在原地,他认得这辆车,是顾长青开来接儿子的那辆。 驾驶座的车窗慢慢摇下来,顾长青斜着身子,温和地问: “陆同学,能抽出时间聊一下吗?” 江城中学门口的避风塘奶茶店,几个小桌子坐的都是些中学生,只有靠窗的一桌是个中年人和少年的奇异组合。 奶茶店员不停地偷瞄他们,像是想要弄清两个人的关系。 陆宇宁握住温暖的珍珠奶茶杯子,他本来不爱喝这个的,但是走在顾青松身边,他就觉得冷,脱口而出点了杯热奶。 几个中学生还拿着三国杀的卡牌在厮杀,发出的噪声有点大,陆宇宁耳朵发烫,他下意识觉得一身西装的顾青松不该出现在这样象征廉价的地方,如同自己,也不该出现在顾向年的身边。 推开同款的珍珠奶茶,顾青松看起来也不准备喝,只笑眯眯地问陆宇宁: “今天过得还好吧,我已经联系过你们保卫处的蔡主任了,网上那些东西都被删掉了,以后也不会出现在贴吧里了。” 陆宇宁心头一沉,贴吧的帖子是删除了,可那些风言风语,已经在人心里安了家,谁看到他就会立马想到那些不堪的词汇。 见陆宇宁神色清冷,顾青松看了一眼腕表的时刻,离晚自习还有半小时时间,他觉得要抓紧时间开门见山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知道小陆同学受了委屈,这件事不是那么快就会过去的,但是日子得一天天的过,有些事只能慢慢忍受,叔叔今天来找你,不是想说那些官面上的话,而是想提一个不情之请。” 陆宇宁迷惑地抬起头,他一个社会底层的普通学生,能为顾青松这样的大老板做什么事。 顾青松也没有拐外抹角,平静地说: “我希望你能帮我劝向年离开江城,和我回天都。”
第79章 雪花 温热的奶茶荡起层层涟漪,升腾的热气遇着冷天便化成了白雾。 陆宇宁不知道怎么的,眼角酸酸的,连忙低下头,抿了一口糖精味浓重的茶液。 对面的顾长青似有一丝歉意,又补充道: “叔叔也不是想让你们再也不见面,但是现在流言传开了,让向年继续待着江城,对你,对他都不好,如果你们还想继续下去的话,可以打电话或者每个月我派人来接你去天都见面,虽然麻烦了一些,到底不会影响学业。” 这贴心的建议不但没有让陆宇宁感到丝毫的慰藉,反而由衷地生出一种敬佩和自惭来,他是如此的偏狭自私,从认出顾长青轿车的那一刻,就时刻准备着一场捍卫爱情的据理力争,像电视剧里那些狠狠将百万支票扔回富二代母亲手里,视金钱名誉为粪土的女主角一样,自强不屈、纯洁无瑕。 可顾长青没有提让他们分手,处处在为两个孩子考虑,这份体贴关怀,比自己那点情长意短的儿女情态不知道高出了多少层次。 他稳了稳情绪,用右手紧紧握住左手,勉强从血液中抽出一点勇气, “顾先生,恐怕我不能答应你,我觉得顾向年宁愿留下来面对这些闲言碎语,也不会想当懦夫逃离困境。” 顾长青拢了拢黑色的西服外套,露出儒雅的笑容,本来如沐春风的一个成功男士的习惯动作,陆宇宁却从中看出了他对自己的轻视,仿佛少年的坚持只是幼稚的闹脾气,需要家长耐心的引导教育。 “我明白你们都是很坚强很好的孩子,向年也是有担当的成年人了,而且我也看出来你真的对向年很好,可是,‘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你希望他留下来吗?” 商人敏锐的嗅觉让顾长青轻松找到了陆宇宁的软肋,一击致命。 他从陆宇宁的回答里拆出来的,全都是顾向年的感受,没有提过自己的回答。况且那天离开学校这孩子帮着自己劝儿子听话,今天又乖乖地来听他提要求。 所以他知道他赢定了,陆宇宁根本不舍得顾向年吃苦。 看着成竹在胸的顾青松,陆宇宁深感无力,他的确不想顾向年留下来,虽然情感上抗拒分离,可理性告诉他,他不能任性地留下喜欢的人,因为他希望顾向年好,他自己肩上还有责任。 沉默了半晌,他吐了口气,慢慢从桌上的抽纸筒里取出一片白色纸巾,轻轻碾过嘴唇,防止水渍透露了自己的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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