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点钟光线昏暗,没了初见时一树金黄飘飞的杏叶,只有黑影幢幢的笔直树干轮廓,树根靠近禅房的屋檐下,摆放着一汪石槽留住的水眼,几片圆形的荷叶和半朵蜷缩的碗莲。 盛夏已过,寒秋瑟瑟,紫色的莲花已经不如初放时娇艳静美,拖着开始枯萎的一圈残叶斜躺在水面上,两条红白相间的锦鲤游荡其中,不得自由。 陆宇宁看得入神,小小的水面倒映着冷月的天空,锦鲤们懒懒地摆动柔软的鱼尾,不知疲倦地绕着水缸游动。 它们不是不知道水缸有壁,一辈子都被困在狭窄逼仄的石槽里,可这小生灵也明白,自己没有跃到江海的能力,只能把所有的情愫都寄托到彼此的身上。 你朝这边游,我便朝这边挤,你往那边躲,我就往那边贴。 何必呢。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在看什么呢,让我也瞧瞧呗。” 年纪跳脱的声线冷不丁地在陆宇宁身后响起,打断了他哀愁的神思。 “什么呀,我还以为这里藏了个鱼美人呢,结果就是两条小鱼。” 漂亮的男孩也不管景观巨石上落了不少银杏叶,两手撑着边沿便坐了上去。 “你上次为什么没有再打电话来,难道不怕我对顾做出点什么?”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即使没有说明,陆宇宁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时候。 他和年纪的交集太少,仅有的几次,也都是不愉快不舒服的,所以能很清楚地记住一些细节。 从冰凉的池水里捡起漂浮的银杏叶,陆宇宁也没有回过头。 “我相信向年,他不会做让我伤心的事。” “真的吗?那今天是怎么回事,我看他好像不够相信你啊?” 年纪像只活泼的小狐狸,坐下来就歇不住,一会儿扯扯松叶,一会儿闻闻茶花,铺在白石上的落叶都被他搅得散乱一地。 陆宇宁摊开掌心,一枚细长的银杏叶贴着密集的掌纹,温顺地停留在感情线和生命线的中间,如同拨动池塘的一只金色蜻蜓。 “你今年多少岁了。” 他退后两步,挨着年纪坐到了白石上。 正夹了两三朵桂花在搓揉的年纪一愣,下意识地回答: “20。” 陆宇宁收起那片形如蜻蜓的银杏叶,放进贴身的荷包里盖住,转头仔细审视年纪英俊的五官,带着点无奈, “他只是太年轻了,就和你一样,总是容易被冲动和情绪主导。” 说完,他伸手揉了揉年纪柔顺的栗色刘海,像是逗弄以前楼下陈阿婆养过的一只狸花猫: “有些人,看起来已经很成熟很聪明了,其实心里面还是个小孩子,就像你,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被宠着长大的,总觉得万事都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胡闹。” 无形中高大许多的陆宇宁一下让年纪慌张起来,好像陆宇宁施放了魔法一样,说他是个小孩子,他就真的变成了小孩子。 “你才是小孩子呢,明明已经看出来顾他不高兴吃醋了,你却一点都不解释,还就那样走了,真的没见过比你更笨的人。” 把脑袋从陆宇宁温暖的手掌里挣出来,年纪只觉得脑袋晕乎乎的,除了小时候被爸爸妈妈宠溺地抱起来玩“骑大马”,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浑身都在发热的感觉了。 陆宇宁瞄了一眼害羞的大男孩,只觉得嘴里苦涩。 “我以前在游乐园打过工,就是戴着布偶头套在购票点招揽客人那种。有一次一对情侣在选项目,女孩子想坐旋转木马,男孩子却说太幼稚了,说着说着,他们就吵了起来,许多人都围了过来,劝的劝,看笑话的看笑话,那个女孩就蹲在地上哭了起来。男孩子脸上挂不住,只好掏了钱买了旋转木马的票。虽然后来他们一起骑了一对独角马,可两个人脸上都不高兴。最后离开游乐园的时候,男孩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女孩子就红着眼睛追着他。” 脸上红晕还没消去的年纪听了不懂,又问, “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两张票钱吗,干嘛要这么丢脸。” 陆宇宁低垂着眼,看着自己因为鞋带断裂,所以换上两条不同粗细颜色鞋带的鞋子,缓缓道: “两个人在一起,若是不能互相理解互相包容,那最后只会分道扬镳,若是只有一方退让,那终究有人会意难平,甚至怨恨对方。你和向年都是没有缺衣少食过的上天宠儿,不明白这世界上,有的人,是没得选择的。我不想有一天,顾向年会因为迁就我的路,而不能达成自己的梦想,就像我不能为了追随他的脚步,而放弃了自己的路。若是真到了吵吵闹闹互相埋怨的那一天,我情愿他选择和我分手。”
第145章 豪猪理论 “合不来就分手?” 年纪紧盯着陆宇宁泛着水色的黑眸,微微有些失神,又似有些愤懑, “人人都像你这样想,那就是对家庭的不负责任!为什么不尽力去挽回,尽力去和解?难道在一起的时候说过的海誓山盟都忘了吗?都把感情当成儿戏?” 陆宇宁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又留给竖着两条眉毛的炸毛小猫一个浅而哀伤的笑容, “因为我不是那样大无畏的人,这个世界上也甚少这样大无畏的人。” 他明白,自己是怯懦的,是心怀恐惧的。 陆宇宁从小能抓住的东西太少,离别、仇恨、疾病、死亡才是他生命的主色调,他已经习惯了失去,习惯放手,因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宠爱的资格,他就是个命带孤煞的不祥之人。 “夜凉了,回禅房休息吧。” 无视年纪张口就要反驳的怒容,陆宇宁揣好那片珍藏的银杏叶,踏着小路走进了夜色。 四人禅房门口的走廊上并不是空无一人,陆宇宁料到顾向年会来找他,一转头看见阴影里高大的青年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摸出钥匙推开了房门。 “进来说吧。” 这时候才刚刚八点,僧侣的晚课正到了认真的时候,阵阵梵音飘荡在山寺之中,房间里的电灯被点亮,司尧忙着去接近孟天寻求转圜余地,剩下两个室友是虔诚的信徒,此刻也在大雄宝殿里诵经。 陆宇宁打开狭小房间里的玻璃窗,让新鲜空气能够吹进来。 可顾向年已经迫不及待地诘问起来: “别弄那个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了吗?” 空气中带着从佛堂里蹭上的檀香味,陆宇宁心中失落,转过头,拉着顾向年的手掌, “我都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保持冷静。” 顾向年摊了摊手,表示洗耳恭听。 “我和司尧来广化寺是为了公司的一桩收购案,并没有别的私情,至于为什么要瞒着你,因为我们要找的是孟天,对,就是你的启宏地产正在接洽的那个天化建设的老板,所以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告诉你了吗,我怕你会觉得我在和你作对。” “启宏地产?” 顾向年一脸狐疑,又看陆宇宁不似作伪,又追问道: “盛光也想要收购天化建设?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已经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他刚接手公司的事没多久,人脉和消息都不够灵通,在加上表舅柳彭的暗中作梗,以至于束手束脚,竟然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盛光集团已经成为了自己的竞争对手。 陆宇宁难为情地松开了安抚顾向年的手, “对不起,我不能说,这些都是公司的商业机密。” 正等着陆宇宁给他交代的顾向年胸口一滞,随即一股无名火猛地蹿出,转身一拳打到了房屋正中的立柱上。 这“砰”的一声响,惊的陆宇宁闭紧了眼睛,随即忙着去看顾向年的手有没有伤着。 好在顾向年以前练过一段时间的跆拳道,出手还算控制了力度,除了指关节有些泛红,并没有大碍。 未等陆宇宁再看第二眼,顾向年一把将他推到墙壁上,死死地压在他身上, “马上去辞职,我会给你在启宏安排一份工作。” 他不能容忍失去对陆宇宁的掌控,自从心上人到了盛光实习,好像有些东西就开始变了,他们之间仿佛一下子就有了距离,陆宇宁不再对他全身心的坦诚和信赖,他也好像永远都够不到陆宇宁的掌心,这一切都是那该死的司尧! 陆宇宁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狂怒的男人,心就像被攥紧了一样。 “我不会辞职的,这是我合理合法找来的工作,我没理由离开。” “你就那么想帮着司尧对付我?在启宏和在盛光不是一样的上班,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到我身边来!” 顾向年死死按住陆宇宁挣扎的手臂,一只手掰着怀里人的下巴,恨不得吸干他的血抽掉他的脊骨,让他不能动弹,让他永远都留在自己的怀里,谁都不能看见。 “这是不一样的!” 陆宇宁突然一声怒吼, “你给我的,和我自己挣来的是不一样的,顾向年,我和你一样是个男人,我不想靠着你的裙带关系去获得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这会让我鄙视我自己。” 可顾向年气红了眼,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个道理, “你就是不肯离开司尧吧,好,你不想来启宏,那可以辞职去别的公司,或者专心学习,继续读研,对,就留在学校,我会挣钱养活你,你就把精神都放在学术上,别再碰社会上这些肮脏的人和事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 大殿里的诵经声慢慢变弱,结束晚课的僧人和学员陆陆续续起身回屋,在路上发出嘈杂的声音。 陆宇宁急于从现在太过亲密的姿势里解脱,用尽全力地扭动着胳膊。 可顾向年就像只饿急了的狼,一张嘴就狠狠地咬在陆宇宁的舌头上,疯狂地掠夺着他胸腔里的氧气。 “你告诉我,你选我还是他,陆宇宁,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 可陆宇宁回应他的只有屈辱的泪水。 顾向年缓缓放开被蹂躏得衣衫不整的俊秀男人,眼中是绝望的漠然。 “好,我知道了。” 他松开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努力平缓着呼吸,抬起机械沉重的步调走出了房间。 陆宇宁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这一刻又回到了高三那一年,顾向年发狠地说“不要他”的时候,那么决绝地离开江城中学的那一夜。 “小心年纪,他……” 顾向年没有留给他说完警告的机会,一转身消失在了拐角。 敞开的大门,幽静的远山,夜风中混合着桂花与檀香的气味,陆宇宁慢慢扶着墙壁站起身。 “需要帮忙吗?” 不知道已经在门外立着多久的司尧从怀里摸出一包烟,点亮一点火星, “出去谈谈吧。” 陆宇宁脸上的泪痕犹自未干,他不想让陌生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从善如流地跟着离开了禅房。
174 首页 上一页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