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家舶退了周姨定的单人间,三人病房,病人和家属加起来四五个人。行军床翻不了身,他盯着天花板,耳边是病人或沉重或平稳的呼吸声,闭上眼睛想着那片森林。 森白的车前灯,逆光的身影,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闻到一股掺杂着木质香和紫罗兰。 陶家舶用掌心盖住眼球,在心里无比唾弃自己低贱的心性和廉价的爱情。另一只手悄悄伸向衣领,指腹按压着那处仍然有些红肿发烫的伤口。 顶级的纹身师手里的针是真的能把图案印刻进心脏。 咆哮的棕熊表面没有被树枝留下疤痕,陶家舶对着镜子瞧过,周围红肿的它看起来像是一只怒火中烧的战斗熊。 他大概也正怒火中烧,俯身救济的中国人被养成一只白眼狼。 又或许,他已经忘了陶家舶这个人,两个月,不算光彩的...Affair。 新年过后的英国央行的经济会议,他会辗转各国,作镜头前矜贵的威廉先生。 五年后。 上海港弥漫着新鲜的海风清晨的气息,货轮的鸣笛和起重机轰鸣声划破黎明。 “册那,2个月里出了3起事故了,今早王师傅的吊车履皮带差点断掉,哦呦,哈宁倒怪”。 临时办公处楼梯口,三个码头工人靠在铁皮箱抽烟,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最近的怪事。 “马黑子!带头抽烟!你们安全大队长今天可就在港口。” 一道爽朗的男声踩着日出淡淡的橙黄色走来,他身形高大,双腿修长,意大利手工皮鞋和深棕色格纹衬衫,与码头上的蓝色工作服和白色安全帽格格不入。 利落地寸头、宽厚的肩背,衬衫挽在手肘露出精壮的小臂肌肉。 “哎哟,什么风把陶总吹来了!” 马师傅把只剩烟屁股的烟蒂踩在地上,迎过去。 “上海冬天刮什么风?西北风喽!”,陶家舶嘴角挂着笑,朝对方伸手,“码头抽烟罚300,我的封口费怎么算?来一根!” 马师傅当然知道陶家舶不会揭发他们,咧嘴一笑,调侃说:“呐,我们只有利群,陶总抽得惯就拿去”。 陶家舶兜里揣着软中华,不见外,接烟点火,一套动作行如流水。 衬衫扣子被解了三颗,陶家舶抱臂抽烟,敞开的衣领露出蜜色的胸肌,沟壑分明。 “小七没了?” 马师傅到现在还心惊,“当场就没了,下半身都被压成肉泥,那小子运气不好”。 陶家舶狠狠吸了一口,蹙眉问:“抚恤金给了伐”。 “批了,说是下个月到账。” “装我的货出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我准备了个红包,你帮我送过去。” 老马一愣,陶家舶准备的红包肯定不是小数。港口大东西多,人显得渺小又脆弱,发生工伤是常有的,陶家舶嘴上这么说,其实与他无关。 寻常老板知道港口会赔,自己不会再出钱了。 “陶总心好,我替小七谢谢你。” “老马”,陶家舶掐了烟,从烟雾后露出一双清寒的眸子,他缓缓转头看他说:“人情归人情,我的货一分钟都不能耽误。那120个集装箱的货已经给了你们15天,你给我说个数,到底什么时候能装完?” 陶家舶低沉的声音里透着威压,马师傅面露难色,不敢抬头。 “陶总,最近港口不太平,双节货量激增,我们人手真的不够呀。” “我要一个时间”,陶家舶抿直唇线,一字一句,风雨欲来。 马师傅和陶家舶合作2年,他清楚陶总这个人没架子,跟工人们说说笑笑,一起抽烟还时不时给点好处。可他公私分明,说笑归说笑,办正事是半点儿都不马虎的。 做运输地对期限要求都严格,说3点就不能3点01分。 今天人都堵到港口来了,敷衍不过去,马师傅快速盘算,一咬牙说:“3天!陶总,再给我3天时间。装船的葛师傅正好3天后排班,我们搭配得好,一定在开船之前2小时把货装好!” 三人一直看着陶家舶的背影彻底消失,几个人悻悻地又点燃根烟,瘦高的工人歪嘴嘟囔着,“平时笑嘻嘻的,陶总今天怎么火气那么大”。 墨绿色的宾利车门被关上,陶家舶没有立刻离开,他靠坐着,眼里一层阴郁的情绪仍未退散。 他今天心情确实不好,手机脸上车载自动亮起,没有退出的屏幕上是一封邮件。 Dear,Todd Hope this email finds you well... 英国人总爱在每个字句里展现他们浪漫的语言和绅士腔调。邀请家族亲密的好友、合作者、富豪名流参加新年酒会请柬更是如此。 陶家舶每年都会收到来自帕特里克威廉办公室的邮件。 他都没回。 物流业进入旺季,除了国内双节的电商货运,星财还承担国际贸易物流和专线区域冷链。 陶家舶每天的工作时间超过14小时,不包括凌晨去码头守着工人装箱,倒时差跟国外客户对接,去海关打点的时间。 他关了邮件,降下车窗。 11月的英国,该下雪了吧。 可惜,11月的上海不会。 除了问候,邮件里还会附上尊敬的帕特里克先生于每年新年的家族行程。 2024年是吕德斯海姆 2025年是因特拉肯 2026年是圣托里尼 ..... 他不信邪地问过大狗,Brian收到的邮件里并没有这些行程。 这样的问候和报备,自然又熟稔,仿佛他们还有联系,还是那种关系。 疯子! 裴淮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陶家舶的手指伸进敞开的领口,按压着左胸的皮肤,先缓慢的擦过,再用力的蹭,衣料下的皮肤被摩擦泛红,火辣辣的。 他也有病,像个上瘾的自虐患者。 陶家舶像感觉不到疼痛,动作越来越快,好似要将那块图案连带记忆里片段全部抹除,又似乎借由疼痛让自己沉浸在过去。 一种对痛楚依赖的病态。 内环高架红灯一片,广播说今年上海将迎来10年难遇的严冬,陶家舶单手握着方向盘思绪飞上大气层。 今年新年他会去哪儿? 裴淮年没说。 “喂,老爸”,电话将陶家舶拉回来,老陶的声音中气十足,带着高昂的情绪,说:“晚上7点,和平饭店,跟华总的小女儿吃饭,你没忘了吧!你小子给我早点到!” “知道嘞,我下午就一个会,完了我就过去。” 车载电话有点小毛病,声音不太清楚,说了两句挂断了。 堵了30分钟,陶家舶终于在7点前抵达餐厅。顺着蓝色短绒的楼梯上去,华小姐已经到了。 “抱歉,停车场不太好停车,让你等我。” “没事”,对方仪态大方,是良好家教养出来的淑女。 陶家舶没什么和女士相处的经验,一顿饭吃得沉默非常。 华小姐率先打破沉闷,“听陶伯伯说,你在英国留学?我月底准备去自由行,推荐一下吧,有没有什么特浪漫的地方?” 对方撑着下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陶家舶忍俊不禁,老陶说他在英国留学,一定没说他是肄业吧。 他几乎没有多思考,回答:“坎特伯雷吧,那儿一个做什么都觉得浪漫的地方,散步划船都挺不错的”。 放下金汤鲍鱼粥,陶家舶欠身说要去一下洗手间。 忙了一整天,晕晕沉沉的,陶家舶扑了一碰水在脸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想。 了解的陶家舶的人,都会惊讶于从他嘴里听到散步和划船。 物流人心里的神圣法则就是速度和效率。拼天气,抗意外,与时间赛跑。 效率就是银子。 陶家舶本人极其讲究效率,他在公司旁边买了房子,三餐通常搭配着大小会议。合作伙伴卡旺先生经常调侃他,“Todd,Wind down”。 青菜肉丝粥不够软烂,陶家舶撑着洗手台,胃里翻腾。 他往回走的时候隐约觉得自己的座位上有一位陌生男人,和平饭店的客人大约不会去骚扰一位明显有伴的女士。 等他绕过一盆长得正好的孟加拉榕,那个男人的背影彻底消失。 将华小姐安全送到家后陶家舶漫无目的地跟着车流,回到自己在市中心的公寓。 他推开车门,靠着点了根烟,想起饭桌上的对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跳过了南法的Antibes和西班牙的格拉纳达,只说了坎特伯雷。 青菜肉丝粥不够软烂,陶家舶胃里翻腾。他推开车门,靠着点了根烟。 好久没看上海的秋天了。 老香樟蓬勃而旺盛,陶家舶半眯眼睛,突然在树影下对上一双眼睛。 深蓝色,海底般深邃的眼眸里压下锋利的冷光。 周围太暗,他不确定对方是不是裴淮年。 英国潮闷的空气跨越一万公里来到上海,雨丝纷纷扬扬的舞动,陶家舶的视线变得朦胧,淅淅沥沥的雨声将周围的声音套上一层风铃的外壳。 良久,陶家舶敛下目光,再抬眼时,那人好像从没出现过。 也许是看错了,陶家舶表情阴沉,动了动嘴角,猩红的烟头被指腹直接碾碎。
第38章 人仰马翻地忙了几天,表弟孙墨跟他约顿饭。 海鲜店老板是老陶的同学。 老陶创业那会不是泡在国道上就是在港口,陶家舶学生时代的夜宵多半是这家的干贝海鲜粥。 特殊三年的餐饮不好做,货进不来,资金链也断了。陶家舶做国际运输的,虽然不是生鲜专区线,也有点资源。 他搭了一条供应链和钱成了这家海鲜火锅的半个老板。 “哥,又去仓库盯货了?” “嗯”,陶家舶解了三颗扣子,水晶灯明亮,光线透进布料,蜜色的胸肌依稀可见,宽厚的背部线条,沟壑分明。 挽袖的动作不拘小节,又不显粗犷,透着一股强烈的男性气息。孙墨看得一脸羡慕,他这个表哥不过26岁,留学-辍学。破产-破亿。 别人刚出社会的年纪他经历了几十年的人生波折。 “双节赶上黑五,今年新加了几个电商渠道,西郊仓库换了经理,五个集装箱装错了两个,瞎搞一通!” 孙墨把炉子的火开大,安抚道:“为他们生气不值当的,星财如今都这个规模了,仓库和码头的事儿就让底下的人去盯着好嘞”。 味碟有好几个,黑色的海林酱油,陶家舶沾了块煎饺。 几口下肚胃里有了着落,他说:“虽然最难的那几年熬过来了,国际形势又开始乱。海上不太平,价格涨得吓人,明年恐怕会更难”。 孙墨做贸易的也了解不少。他前两天看了个新闻,正想问他:“北大西洋和亚欧航线掌握在欧洲几个大家族手里,听说最近有点变动,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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