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带带”,游弋提起一口气说,“你别弄得跟警察带犯人指认犯罪现场一样。” 霍域笑了一声:“那你好好配合。” 霍域当天穿了一件浅灰色衬衫,规整的休闲裤,短而利落的发型。整个人完全看不出舟车劳顿的样子,气定神闲得走进展厅,像是很正式地来看展览一样。 到了游弋的展位旁,他先是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副眼镜,戴上以后又不紧不慢地解开袖口的扣子,把袖子挽了起来,随后微微俯下身,仔仔细细地开始研究眼前的作品。 游弋都无暇欣赏他突出的腕骨和平直的肩颈,注意力全在隔了镜片的那双眼睛上:“你什么时候戴眼镜了?近视了?” 霍域十分敷衍地点了下头:“一点,别说话”。 游弋悻悻地耸了耸肩,站到了一旁。表面看上去他是很淡定的,其实心跳得都快赶上缝纫机针头了。 忐忑和纠结中,失落也冒了头——霍域近视了,他竟然不知道。 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却像忽然而至的泥石流,霎时间把刚刚冒出头的一点儿嫩芽儿埋回了土里。 当初十足了解他的时候都不敢说喜欢,现在隔了这么多年你竟然想试探一下说爱了吗?你疯了游弋。 他在心里打击自己的时候,霍域一直在看那件作品。仔仔细细地,四面八方地看,看到最后眉越拧越深。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游弋又怂了,非常害怕一会儿霍域要刨根问底,于是他悄悄拍了一张霍域的照片,偷偷发在了他们院儿的家庭群里。 果不其然,两分钟后,霍域的手机开始不停震动。他掏出手机都没看屏幕就先朝游弋看了一眼,一看游弋那副做贼心虚的表情就什么都明白了,非常无奈地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你牛。 游弋晃晃脑袋,沾沾自喜。 原计划被打乱。十分钟后,游弋跑去沟通撤展和运输的事宜,霍域在一直滚动的家族群里发了个:晚上到家。 两人马不停蹄地去了机场,霍域一路上半句话都没跟游弋说。 上了飞机之后,游弋又是帮他放行李,又是给他递湿巾,最后甚至非常谄媚地开始帮他捶肩膀。 霍域把他乱舞的爪子抓在手里,看他一眼叹了口气:“行了,不想聊就不聊。不过我话放这儿,我还有一年毕业,到时候再不想聊你就在我回来之前麻溜找地儿跑路,哪儿远往哪儿跑,这辈子别让我逮着你。” “要是逮着了呢?” “套麻袋扔海里喂鱼,彻底游弋去吧。所以,你是想早点给我写个字字泣血的认罪书争取个宽大还是非要挑战我的智商落个死无全尸,你早点想好。”
第38章 无人可诉 晚上两人一到家,迎接他们的是满院儿的人。本来去玩儿的谷茁茁和谷壮壮已经回来了,霍荻、罗青意也都在。 游弋从驾驶室下来,趴在车门上笑着看他们:“你们这阵仗,我们小芋头以后还敢回来吗?” 他大一那年考了驾照,这次出门车就停在了机场。霍域本来不太信他,不想坐他车。这简直就是在践踏游弋的尊严了,他不惜放出狠话:“你不坐我车你这辈子都别想听我的秘密了。” 行吧,霍域豁出去了。出乎意料的是,游弋车开得确实不错,最直接的证明就是这会儿到家了霍域都还没醒。 游弋看出来他确实累了,本来想让他再睡会儿的,没想到一进门就迎上了这么大阵仗。 大家瞬间一起围了过来,以至于霍域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车窗外一堆人跟看猴儿似的正盯着他看。 游弋笑得很放肆,霍域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赶紧开门下车:“干吗呢你们?” 谷壮壮先扑过来抱他:“域哥!想死我了!” 好吧,也别说衣服上都是灰了,先挨个抱一遍再说吧。 清凉的夏夜,大院儿顿时热闹起来。游弋靠着车门看着这团圆的场面,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这几年这个院儿就像一张被定格的照片,空气是沉的,风是静止的,直到霍域迈步下车,四季才又重新流动起来。 这是他一个人的静止和流动,一个人在虚空中创造出的悲喜,无人可诉。 大家一起吃过晚饭,一群人拽着霍域围在客厅里聊天。游弋坐在他旁边,听着那些他知道的、不知道的大事小事,夜风吹着心里的湖,水草来回摆动。 思绪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找不到平衡。霍域的脸在电视光线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游弋在众人的喧嚣中偷偷打量他。比起手机屏幕里那张脸,还是亲眼看到的更具体一些。声音没有经过传送,从左耳绕到右耳;眨眼的动作不会延迟,他眨一下他也跟着眨一下;手上的动作没有被框出屏幕外,交织在一起的手指和平整的指甲都看得见。 看久了口渴。游弋干脆拿起一只苹果开始削皮。最擅长精雕细琢的手指今晚却削不出一个完整的圈,苹果皮断了又断。断了就扔进嘴里,嚼两下就吞,装作无事发生。 爱却不能这样。 霍域一边说话一边看了他一眼,动作自然地拿过他手里的苹果和小刀。苹果还没反应过来,削皮的就换了双手。 苹果皮一点点爬上霍域的手背,长长地垂下去,绕了一圈又一圈。游弋盯着看了一会儿,削好的苹果就又递回他手里。 沾了汁液的指尖贴过来,有点儿黏又不够黏。 抽了一张湿巾塞进霍域手里,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仔仔细细地把每根手指都擦了个干净,连指甲缝都没放过。游弋一眨不眨地看着,看他擦完了用小刀切下一块苹果递到他嘴边,他偏偏头就送进嘴里。 明晃晃的水晶灯下,众目睽睽的客厅。游弋没想明白,怎么这么暧昧的动作大家却都习以为常,连他自己都觉得暧昧的念头亵渎了霍域。 他又不是神。 嘴里的苹果很甜,心里却是又酸又苦,甜和酸苦混在一起咽进肚子里,无声无息。 他记得师父说过,你要先学技巧然后把技巧当成空气去创作。他照此方法,花时间去爱霍域,以为爱久了爱也能成空气,结果是别人都把他的爱当空气了,他自己却不能。 …… 霍域在家住了几天又去奶奶家住了几天,转眼间就又飞走了。 这是一次计划外的行程,他还要回学校准备实习,实在空不出更多时间。 临走前,他像是有些后悔那天放了狠话,摸摸游弋的脑袋跟他说:“高高兴兴玩儿你的木头,想不通的就不想了,等我回来再说。” 多温柔的安排,游弋却没能如他所愿。 大四课少了,上学期游弋在教授的推荐下去实习了一段时间,不为别的,只是感受一下团队合作的氛围,也借机学习一下。 那段时间他忙忙碌碌,顾不上思考,装傻充愣地安慰自己——距离霍域回来还早。 谷壮壮不顺他意,总在他耳边念叨:“哈!我域哥就快回来了。”“哈!机票可以提前多久买来着?”“哈!我们是不是去接他啊?” 游弋想把他那张总是哈来哈去的嘴给缝上。 快过年的时候,实习结束,生活也慢了下来。游弋每天不是窝在他的小作坊做毕业设计,就是跑他师父那儿取经。 后来师父都烦他了,有一天,师父摸着一把花白的胡子跟他说:“这世界本来就是参差不齐的,矮的未必就不是良木,高的也千万不要沾沾自喜,说不定哪天一道雷劈过来,先倒的就是你。” 游弋想想,这话有道理,师父在教他自谦。师父却说:“我的意思是,你不要着急忙慌地去做那棵最高的树,天天这么折腾师父,小心遭雷劈。” 行吧。游弋暂且放过师父,改去公园里交老头儿朋友。 小作坊门前就是一个公园,他每天早上跟老头儿们一起绕着公园快走,晚上炒两个菜,餐桌摆到门口,拉着路过的爷爷喝酒聊天。 天南海北什么都聊,只要别问他找对象的事儿。 问到了游弋就说:“嗨,人撇下我出国深造去了。” 半真半假的话,骗了爷爷们却安慰不了自己。 霍域总是无孔不入的。睡觉的时候钻进他梦里,总是在画画,总是在吃樱桃,吃着吃着吻在一起,又是一个摔被子的清晨。 清晨的浴室,凉水兜头浇下,浇不透似火的骨头,手还是忍不住往下探。 罢了罢了,总归是个正常男人。可霍域又无端端在他脑子里一圈一圈跑,绿草地,红操场,阳光那么好。闭上眼睛就是他的笑和永远消散不了的栀子香气,向下探的手终于还是捶在墙上。 他不能这么干,清清白白才能回到从前。 游弋把自己活成了圣人。 年前于茉莉又赶他走,他不去了。去了也没勇气见人,见到人也不知道能聊些什么,白白浪费钱。来回机票好几万,够刘丰兄妹吃穿用度很久。 那次从罗青意老家回来之后,家长们出了钱给爷爷看病,后来又说要资助他们兄妹上学。他们四个没让,想有始有终。这些年他们努力拿奖学金、拿竞赛奖金、接活儿,靠他们自己资助两兄妹。 其实照他们现在的能力,养活自己、资助两兄妹已经绰绰有余了。每个人都在赚钱。谷茁茁和谷壮壮攒了钱已经“入股”了罗青意的培训机构,游弋自己弄了网站,作品一直卖得不错,霍域甚至已经在参与霍云宽公司的项目。 就算他们几个钱不够,还有罗青意和霍荻。霍荻现在很忙,除了忙自己工作室的事儿也在帮霍云宽打理公司。他没办法,霍云宽继高血压之后又在工地受过一次伤,他不管公司霍云宽就休息不了。 几家人到现在也不分你我。游弋有空会去谷震那儿打拳,也顺便帮他看着场子。游景中的公司眼看后继无人,游弋说要玩儿一辈子木头,谷壮壮说要一辈子围着小孩儿转,谷茁茁便又考了个研,学学设计。 霍域暂时没有考研的打算。他这几年很拼,老师说他的水平跟研究生也不相上下了,何况霍荻早早放了话,让他麻溜滚回来管公司,顺便给游弋治治病。 游弋有时候会恨恨地想,他为什么不再读两年?可下一个瞬间又马上想让他赶紧回来,别在异国他乡吃苦受罪了,还是回来折磨他吧。 年后郎老师和杨老师一起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四个重点班全聚在一起。人不齐,有像霍域一样出了国的,有再也不跟同学联系的,也有早早步入社会已经身不由己的。 郎老师和杨老师组织这次聚会的目的,一是想看看大家,二是想嘱咐几句。这条路上他们送过一程,眼看着当年的小屁孩儿们就要步入社会,有些话总觉得还得再唠叨唠叨,不管他们是不是爱听。 很多同学的面孔都陌生了,有些连游弋这个社牛都认不出来了,两位老师却没忘了他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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