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教了这么久,章途对学校里的这帮孩子都很有感情,看着一群小萝卜头越长越大,学会的知识越来越多,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若是就在这里教一辈子书,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一旦有这样的想法,内心里马上又有一个声音说:“你才不过二十岁,谈什么一辈子?”二十岁还远不是一个足够安分的年龄,东一个想法西一个主意,就算是想到一辈子,那也只不过是个太飘渺的概念。 知青宿舍坐落在一个缓坡上,有任何人来都能被远远瞧到,章途刚走到坡底就听见有人对他挥舞着胳膊,手里还拿了一张薄薄的纸,可能是报纸或者通知什么的。那人兴奋地吼,吼得满山满谷都能听见:“章途!有你家里人的信!” 不怪他这么激动,来到此地这么久,谁都会跟家里人通信,有实在耐不住想家的,多是女孩儿,还会组团跋山涉水跑到镇里去打电话,几分钱聊几句话,挂了电话后便泣不成声,同行的人轻轻抚她的背,以示安慰。唯独章途,从不见他写信,也从不收信。邮递员每周来一次,大家争着抢着要看这抵万金的家书,他就站在人群边上看着大伙儿闹,轻飘飘的,半点烟火气都不沾。 大家也都知道章途父母双亡,家里没人了。这回一看有人给他寄了信,都聚在一块儿,看着他平静地裁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读。读罢,又顺着原来的痕迹折好信纸,脸上还是平静,看不出什么波动。 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盯着,章途像是刚发现身边还有这么些人似的,扫视一周:“怎么都围在这儿?” 赵知蔓首先骂道:“别装相!谁来的信,信里说什么了?” 有人打头阵,就有人迎头赶上,大家七嘴八舌地问:“是啊,写什么了?” “我姑姑写来的信,说姑父去世了,问我能不能有空回去一趟。” 周围一霎时寂静下来,宋垚拍了拍章途的肩:“节哀。” 赵知蔓问:“那你要不要回去?” 章途点点头,收好信:“回,就这几天吧,我去队上请个探亲假。” “那学校怎么办?”有人问。 “老林一个人肯定是顾不过来,得找人代课……”章途开始琢磨。 “我帮你代。”细声细气的女声,是一直没离章途太近的郑筱筱自告奋勇。 章途立时感激地看向她:“太谢谢了。” 交接好了离开后的事项,章途便去队上,说清楚了事由,支书和队长便都很爽快地给批了假。 姑姑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大革命开始不久就与家里断绝了联系,由于一些政治牵扯,姑父下了干校,章途的父亲也遭受批斗,两家人又不在一个城市,这些年都没有联系过。姑姑能打听到这里,想必是费了番不小的功夫。 至于姑姑现在独身的处境如何,信里没有说得很详细,章途回了一封答应回去的信,打算明天寄出去。闭眼躺在床上,想起以前。 他和姑姑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那个很有主见的表姐对他很好,大人们在家里聊天,她就带着他出去,到巷口的小卖部买冰棍,花上几分钱,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数自行车。表姐的朋友们骑着单车飞驰而过,在车上大声问她旁边的男孩子是谁,表姐就很高兴地说:“这是我弟弟!” 章途记得反光镜片闪烁的刺目的金色光芒,清脆的车铃响过,还有融化的冰棍糖水粘腻腻地流到手心里的感觉。后来表姐为什么就和家里断绝联系了呢?据说是远走西北了,夫妻俩失去了独生女,姑姑和姑父下到干校,这些年又是如何过去的?问题一个叠着一个,沉甸甸压在心里,感觉火烧火燎,怎么也无法入眠。 宋垚像是料到了他的无法入睡,在他耳边轻声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过两天就走。”从镇里到省城的车两天一班,他只能等着车来。 心火烧得愈加炽热,章途索性起身去摸索自己的外衣。 宋垚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章途正摸索着的手一顿:“我……我心里烧得厉害,出去透透气。”好险,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说他要去找江宁川了。 披上外衣,章途又蹑手蹑脚地穿鞋,同寝的众人都已熟睡,鼾声此起彼伏,月光斜刺里射进室内,竟衬着宋垚的目光如电如炬。章途心里一跳,带着几分担心被人洞穿的紧张:“你先睡吧,我一会儿就回。” 好在宋垚看上去没有什么刨根问底的心思,对他说了一句“外面冷,早点回”就翻过了身。 章途抱着绝处逢生的庆幸轻轻掩上了大门。 夜已极深,他拿上江宁川上个月送他的袖珍小手电出门。说来也是,如果不是宁川送了个手电筒,他总是宁愿走慢些,将就着过活。回回都这样,走的时候想一定要打个灯,走完那截路后又觉得不过如此,不打灯也并不碍什么事,于是买手电筒的想法就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 江宁川家黑着灯。 章途去敲门的时候,听见屋里首先是寂静,然后有道声音隔着门问:“谁?”尾音里还透着浓浓的困意, 他这时有点打扰人家睡眠的讪讪了:“是我。” 门立刻被打开,江宁川头发睡得乱糟糟地翘起,一脸局促道:“我没想到你这么晚了还会来,没给你留灯……路上还好吧?” 章途笑着宽他的心:“还好,我打着手电来的。” 江宁川去摸章途的手,果然一片冰凉。 “怎么这时候来?”江宁川捂着人家冰凉的手,边问边把人拉近屋里。 章途呵出冷气:“我姑姑来信了,我得回去一段时间,大后天就走。”回去可能是十来天,也可能是一个月,路上交通不方便,具体的日子谁也说不准,章途只晓得他要和江宁川有好长时间见不到面了。 江宁川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好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要走了?” 章途抵了抵他的额头:“办完事很快就会回来的。” 江宁川“嗯”了声,有点儿怏怏的:“那我等你。”听语气是不乐意的。 又坐了一阵,章途给江宁川简单讲了讲姑姑一家的事,末了说:“所以我得回去看看,姑姑现在就一个人,我不放心。”关于他家的情况,章途早就在之前的相处中跟江宁川说了个七七八八,无需再赘言。 江宁川认真听着,原有些悒郁,听完这些坎坷故事,空气被静默笼罩,半晌才低声道:“她很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章途也悄声一叹。 云翳缓缓从天上移过,月亮被暂时遮蔽。章途看了看天:“我要回去了。” 江宁川愕然,他以为今晚章途肯定会留下的,于是笨拙地挽留:“都这么晚了……” 他也不想回去,可出门前答应了宋垚只是在外面走走,要是自己不回去,第二天指不定会追问自己今夜的下落……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亲了亲江宁川的侧脸,章途正想离开,却被人拽住了衣襟,面上虽是恋恋不舍,手上力气却分毫不减:“我会想你的。”想起了什么,又飞快补充了一句,“我、我也会保护好自己。” 松开手,脸上掠过一抹绯红,眼睛慌慌张张地不敢看着即将离开的对方,江宁川就这样乖乖的想目送章途离开,手指绞在一起。 但旁边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呼吸。 章途说:“我突然好困,还是睡这儿吧。借宿一晚,不知道主人家愿不愿意?” 江宁川当然是忙不迭地点头表示愿意,高高兴兴窝在他身边,两个人十指交缠。 章途想,算了,多一事就多一事吧。 他的心刚才好像稀里糊涂地软了一下。
第十七章 返城 坐大巴到省城搭火车,转道邻省,再北上。平原江水隧道,还有铁轨周边的人家,小孩子追着列车大喊大叫,风光一路掠过。章途买的坐票,几十个小时的车程,靠年轻硬生生坐下去。半夜快到一个站,外面乌麻麻的天色,乘务员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喊,要乘客们把窗户关好,章途困得如小鸡啄米,很快睡熟,清晨醒来时听见有女人在哭,乘务员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要关好窗户,你不听,现在行李丢了上哪儿找去?” 原来是此处民风彪悍,半夜常有组织地来挑行李,削尖的竹竿,要么被刺伤,要么财物被挑走。好多人眼睁睁,人却囿于车厢里,只能自认倒霉,大骂对面的祖宗十八代。章途赶紧去查看自己的包裹,还好听话关了窗拉了帘,行李无忧,钱财是贴身携带,也没有被人摸走。 坐在章途对面的是一个女孩子,面色苍白如纸,双手放在腿上,一直扭头看着窗外,章途睡前她是这个姿势,醒后她依然是这个姿势,似乎完全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如果不是时不时抬手撩起垂落的碎发,简直如一幅静止不动的人像油画。女人的哭泣声同时吸引了两人,她回过头时不期然撞上了章途的视线,两个人相视一笑。 章途主动搭话:“你也是知青?” 女孩儿说:“是。” “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看外面。” 女孩儿叹气:“能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看一天少一天了。” 章途轻声问:“怎么?” “生了病,我这次是回家看病的。”她的脸愈发苍白,袖子撸起来,有好几处针孔,青色的血管在透明的皮肤下盘虬,显得触目惊心。 再多安慰的言语在真实的病痛前都无力,章途喉咙发紧道:“一定能治好的。” 女孩儿淡淡一笑:“希望吧。”看上去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偏过头,又去看窗外的风景。 之后一路无话,章途心里想着病痛磨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去世前也是饱受病痛折磨,不过宁川的身体好,除了发烧那次,从没见有过什么灾病……章途心思飞回南方那个小小的山村:不知道宁川现在在做什么? 女孩子先章途一站下车,走之前和他说了声再见。这一声让他回过神,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拿出那封姑姑寄来的信。信在这一路上已看了很多遍,他甚至能背诵姑姑在信末附上的居住地址。手指划过那一排街道门牌号,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些许紧张。 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姑姑见到他,还能认出来吗? 这种心情在敲响信纸所写明的房门时到达了顶峰。 他在敲之前再三地对照了门牌号,是这里没错。 这是一幢筒子楼,按照苏联的说法就是“赫鲁晓夫楼”,能容纳好多户人家。楼道里到处堆积着杂物,不知道是谁家衣服没拧干,冰凉的水滴到他后颈,冷得他一激灵。 姑姑家在第二层的最里边,他一路走过去,小心地避开杂物,他能听见男女间的说笑声、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音、母亲责骂小孩的声音,嘈嘈切切错杂弹,正赶上饭点,居民楼里热闹非凡,可姑姑家透着冷寂,一张单薄的木板门,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42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