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京雪是第一个回来的,夹了两份表格站他旁边,意思不言则明。 “不了不了,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钱悦连连摆手。 “字丑不影响的,人家能看懂就行。” “……” 他把评价表放钱悦腿上,抛了笔和两颗糖,头也不回地走了。钱悦直觉蒋京雪早看穿了他的自卑,只是嘴上没提过。 非匿名问卷,上面有四问: ①你感知到了什么 ②优缺点 ③你和TA的区别 ④列举可以替代TA的候选人 第四问还挺狠。 翻了下,背面居然还有广告,“扫二维码领取东江美食10元代金券一张”,钱悦连忙掏手机“滴”。 众人陆续领完东西找座位,每份表后面写着随机的座位号,蒋京雪坐去最后一排,把抽到的前排小号留给了钱悦,这位置视野极好,既能看清演员面部表情,又不至于离太近无法将整个舞台收入眼中。 然而一座之隔就是周邶,孽缘啊! 周邶刚坐下就连打几个喷嚏,钱悦递了张纸给他。两个人的交流仅限于此。 *** 第一轮考核开始了,候选人们要进行即兴表演模拟日常场景,这看似简单却见功力,通过率并不高。每名演员演完钱悦都奋笔疾书,他家蒋老师说过,写东西有助于思考。这是很好的观摩机会,汲取精华,去其糟粕。 周邶时不时瞄一眼仿佛身处高考考场的钱悦,终于忍不住了:“呃,你没注意到这份东西页数不多吗?” “什么?” “反正不够你这样写的。”周邶声音清悦,吐字比常人稍慢。跟他说话,钱悦总想起《当钟声响起》的男主人设,心想那名角色说话也应是这样。 “不够可以再拿吧。” 周邶指指原先放表的长桌,钱悦定睛一看,上面哪还有剩。 “太差的,不值得写。”光看表上有无姓名,就能起到初步筛选作用。 钱悦揣测,估计还有层原因是为了省钱,都印小广告了,剧团运营资金还是有些困难吧。 几句话的功夫,轮到蒋京雪上台了。周邶和钱悦双双身子前倾,满场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人抬头看夜空,眼睛总会追着月亮跑。 三分钟的表演一结束,蒋京雪进入最终轮已是既定事实。钱悦环视一圈,发现无人提笔,有蒋京雪的竞争对手已经开始收包了。竞争就是如此残酷。 任何领域都有天才和地才,蒋京雪介于两者之间。 周邶夹着笔敲敲纸:“还有一种情况——太好的,也没写的必要。”
第34章 新生 随着考核推进,观众席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大部分人都忙于讨生活,一个戏不成,下面还有一百个戏要奔波,没那么多时间留在这观摩。 钱悦这组是最后上的。 此地的每分每秒都被拉成长胶状,长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所有人以慢倍速动作,他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那根马鬃已经断了,剑正在缓缓坠落,只是还没触到他最顶上的发丝。 “下一位,钱悦。” 似乎从互换的那刻起,他就在等这柄剑掉下来。过道很长,有风,他刚上台时看了眼蒋京雪,但不敢对上视线。 “你好,钱悦,”戴任真在盒子里抽了两张纸,不咸不淡地说,“两个关键词,‘996公司职员’和‘洗碗’。” “十五秒准备时间。” 如果让候选者们投“你最不看好谁”,榜首肯定是钱悦。《神的游戏》是惊鸿一现没错,但一部短片无法彻底扭转大家的印象。许多人放下笔,靠着椅背似笑非笑,而候场区的周邶郑重地翻了一页,在表演者那栏填上“钱悦”二字。 戴任真:“请开始。” 青年长吁一口气。 没有布景,没有道具,没有音乐,一个空荡荡的世界,但好的演员能让海市蜃楼出现。三分钟的表演,周邶字迹潦草,力透纸背,有种在玩扩句游戏的错觉。 ①你感知到了什么: ——洗碗时,“我”陷入沉思。 涂改。 ——窗外风雨交加,洗碗的“我”陷入沉思。 涂改。 ——窗外风雨交加,对面楼晾的衣服似乎要被刮下来,“我”的眼神也随之飘摇。洗碗的“我”陷入沉思。 直到表演结束,钱悦小跑下舞台,他还在涂改。 ——窗外风雨交加,对面楼晾的衣服似乎要被刮下来,“我”的眼神也随之飘摇。洗碗的“我”想,我好像它们。 这些是周邶在钱悦表演里看到的。 可以确定,《神的游戏》并非瞎猫撞上死耗子,虽然表现不稳定,但钱悦开始上道,他的戏终于会呼吸了。 “下一位,周邶。” 表上还有三问没填:②优缺点 ③你和TA的区别 ④列举可以替代TA的候选人。周邶心中仍冒着碳酸气泡般细小的惊讶,但是没关系…… 他哼笑一声,飞快填好三和四问。 *** 结束后钱悦一直在看蒋京雪,鞠躬盯着,跑下舞台时也盯着,盯得蒋京雪以为自己身上正打着聚光灯。他冲钱悦笑了,六分鼓励三分不好意思一分“你赶紧回去老实坐着吧”。 钱悦进步很大,但还是存在明显缺陷,比如全局意识和控制力还需要提高。 两人隔了半个场子,蒋京雪摸出手机发微信:嘿,小黑 钱悦:怎么样 钱悦:怎么样 蒋京雪:刚才那段放在电影里是没问题的,但这是剧场,你的动作会被距离吃掉 钱悦:你觉得我能过一轮吗…… 蒋京雪:能 钱悦:[海狸戴墨镜] 手心微微发汗,钱悦心想,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很滑稽,想笑却必须憋着,只能动动嘴角缓解。人生赚到第一桶金那天也这样,十五岁的酷暑,他攥着一小叠薄薄现金回家,怕表现得太兴奋惹小偷惦记,便一路忍笑作苦瓜脸,然而他实在太开心了,在临家的那个路口忍不住大笑着跑过斑马线。 模糊的快乐只持续到周邶上台,他是本组最后一个,抽到的关键词是“走路”和“午后”。 钱悦查周邶“邶”字写法的同时,也在思索这题该怎么解,解法很多,不出错但也不出彩,走路这个动作人类已经重复几百万年了。写完名字落笔抬头,台上的青年牢牢吸住他目光。 笃定的眼,笔挺的背脊,周邶整个人精气神都不同,不再是那个上车前会偷偷检查鞋底的怯懦男孩,而是自带聚光灯的造物者。虽然钱悦在心里摇旗呐喊“蒋京雪演技宇宙第一”,但客观来讲周邶与他不分伯仲,只是风格不太一样,类似于雨和火的区别。 “导演,我准备好了。” 对周邶而言,准备时间不止十五秒,而是二十六年。 他以“现挂能力强”在圈里打响名气,代表作就是部长达九十分钟的独角戏。 通过第一轮轻而易举,但是他想要的不止这个。 脚尖向前轻点,青年走上一条模糊的午后的路,没有再向前,只是长久地站在光斑上。忽然有风旋起落叶,他在原地打圈,边走边笨拙地踢落叶,像一名忘记怎么做孩子的老人。 …… 钱悦的笔“哒”地倒在纸上。《露水》中有个设定:人死后走的黄泉路,就是人生前最怀念的那条路。他能看出来,周邶走的这条路属于他们竞争的角色“小黑”。 表演结束后周邶和导演的交谈他都没听清,耳朵轰隆隆的。 “周邶,你的表演是基于《露水》里黄泉路的设定吗?你演的是小黑对吧?” “对,剧本里对这个设定只是一笔带过,但我读剧本时有想象小黑的黄泉路会是什么样的。” 两人稍微讨论了几分钟。 “了解了,谢谢你的表演。” 耳鸣持续到导演宣布周邶直接拿下小黑一角,第二轮面试取消。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劈下。 周邶回座时收获旁边青年的一句“恭喜你”,比起“对不起”,他更乐意听这句。这是臣服、认可,以及认输。 *** 走出剧院天色已晚,钱悦和蒋京雪去东江美食把剧团的十元代金券花了,然后蹲在马路牙子上看蚂蚁搬面包屑。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轻松,好久没那么轻松了。 所有的一切像首荒腔走板的歌,但他毕竟唱出来了,算不算是另一种胜利? 钱悦突然开口:“其实我下台的时候,看到周邶在给我写评价,说明我没有那么无可救药吧。”毕竟周邶说过,太差的不值得写。 蒋京雪薅着砖缝里的草,都快给薅秃了:“嗯,我拍下来了。” “什么?” “周邶给你写的那页评价表,我拍下来了,要看吗?”蒋京雪心想自己容易么,鬼鬼祟祟去扒拉人家交上去的东西,翻半天,还偷拍了。真是为爱堕落。 他知道钱悦肯定想看。 “不合适吧!”钱悦边说边点开AirDrop,接收蒋京雪的图。放大再放大,他看第一问时还挺开心的,可看到三、四问时愣住了。 也许是因为时间不够,周邶的作答很简单。 ③你和TA的区别:我更渴望。 ④列举可以替代TA的候选人:我,周邶。 “走吧。”蒋京雪拍拍手里的草屑,拉钱悦起来,“屁股都蹲麻了。” 对于表演,周邶是渴望,蒋京雪是想逃到平静里去,而钱悦更多的是想证明自己。“渴望”带来的诸多附属价值,是钱悦难以企及的。这样的周邶当然会赢。 *** 打车回去的,两人各占一边车窗,都不说话,吹着风若有所思。 今天是换回来的第一天,白天着急忙慌赶去面试,晚上也该搬家了——这是蒋京雪提的。他们的生活本来是块融在一起的蜡球,现在要硬生生抠开。 一推门,家电自动启动,空调调的是蒋京雪喜欢的二十三度,音乐播的也是他爱听的歌。很难说这到底是谁的家。钱悦想,如果他俩是一对就好了,那搬啥搬,直接一步到位同居。 “我东西其实不多,就是一些书什么的。”蒋京雪叉着腰叹了口气,似乎在考虑从何理起。 钱悦摸摸鼻子,百感交集:“你新家在哪?”其实他想问,怎么那么快就找到房子了。 “静云那边,我前同事挂朋友圈挂好久了,就当帮衬了。” “哦……” 蒋京雪大件东西确实不多,很快就打包好了,但是小东西零零碎碎落了一屋。沙发缝里夹着瓶起子,餐椅上的笔要掉不掉,衣橱上层还放着手机壳和咖啡糖……两人揣着塑料袋,寻宝似的上上下下,找到啥便往里扔,一小时才把这些生活痕迹捡完。 钱悦又寻了圈:“这几件衣服你买的吧?不带走吗?” “太大了,我哪里穿得了。”蒋京雪失笑,“我现在跟你说话都得仰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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