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琢磨着算式,忽然想到,也许邵明曜写下某一行时,他们正通着话。 他曾听到过这些数字被写下,在某个寂静的夜晚。 练习册越堆越高,邵明曜拎着两只书挡闯进八班,把它们一通归拢。 林晃斜着他,“这也要管?” “看不见你了。”邵明曜正色道:“谁知道你是不是藏起来睡觉玩手机。” 太荒唐了。 林晃冲动消费十元,买了最粗的马克笔,把一张白纸叠三折,立在窗台上。 邵明曜再习惯性地往那扇窗子瞟时,就见一张立着的纸台,油墨乌黑,狂狷地写着三个大字:不学了。 林晃披着件高三校服,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刘海毛绒绒地垂下来遮着眼,和长而密的睫毛纠缠在一起。 邵明曜回头一摸自己空空的椅背,一边纳闷校服什么时候被他给顺走了,一边随手在本子上速写了几笔。 一晃到十一月底,天冷得不要命,林晃放学走了两趟羊肠巷,冻感冒了。 邵明曜怪善良的,再不扣着他留校讲题了。 也怪不是人的,把辅导地点改成了他的房间。 平房,屋里没比外头暖到哪去,林晃不喜欢电热器,邵明曜硬逼着他交了取暖费,暖气把房间烘得像座小火山,得喝冰水才能学进去习。 有天林晃学到深夜,趴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脑子热得发懵,出了一身的汗。 邵明曜坐在旁边没走,正准备着自己的考试。 手机显示01:14,林晃足足睡了两个小时。 他坐着醒神消汗,视线落在桌角的口罩上,忽然一摸脸。 “你摘的口罩?” 邵明曜不抬头地“嗯”了一声。 林晃皱眉,“干什么?” 邵明曜抬眼朝他的脸颊一瞥,“你热出汗了,怕你捂死。” 有么。 林晃拿手机照了照,脸颊确实热得绯红一片。 不对啊。 他对着镜头左右侧脸,“我怎么右脸不红,光左脸红。” 左脸颊蝴蝶纹身那片皮肤蔓开一大片红晕,像洗澡搓狠了。 邵明曜瞥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他随手划去一个写错的选项,淡道:“睡觉压着左脸了吧。” 但林晃怎么记得自己醒来时是右侧趴着的。 学傻了。 他搓一把脑门,“好累,想睡。” 邵明曜忽然看着他,低声道:“皮真薄。” 林晃茫然,“什么?” “搓两把就红一片。”邵明曜自言自语般地说道,顿了顿,视线从他脸颊移到脑门,拿手机在他眼前一晃,让他看脑门上被随手搓起的一片红。 “想睡就睡吧。”邵明曜合上书,手在他头上一按,“明早爷做水煎包。” 林晃照了几秒的镜子才猛地反应过来,爷终于要把他从冷宫里放出来了吗。 回头想问,却见邵明曜已经走到门口了,出门前,大手抓起床头柜上的小狗,在小狗脸上重重一捏,又丢回他床上。 林晃:“……” 这狗当初跟了自己,其实也未必多遭罪。 十二月初,第三次月考成绩下发,林晃捏着窄窄一根成绩条,看了好几遍。 ——林晃,总分386/750,班级排名1/34。 “一共上升了64分。” 又没找着邵明曜,还是跑到换水房里做这件奇怪的事。 林晃捏着成绩条,“进步比之前慢不少。” “其实是更快了,进程有点超预期,咱们的目标也得跟着改改。”邵明曜说着顿了下,“小俞?” 俞白在远处吼:“老子不羞愧!少他妈问我!” 邵明曜又笑,比上次笑的时间更久。 笑声透过话筒钻进林晃耳朵,像带着股热气,烘得林晃耳痒心焦。 “老师让我挪去第一排。”林晃用脚尖搓着地板。 邵明曜语气稍正,“你怎么想?” 林晃说,“懒得动。” 话筒里,邵明曜“嗯”了一声,低低的声音像哄他的小狗,“那咱们就不动。” 林晃又问,“邵明曜,这次的奖励是什么?” “嗯……”邵明曜好像没太想好,沉吟了好一会儿,“小狗的湿吻一枚,怎么样。” 林晃差点把手机摔了。 他吓得心扑腾跳,另一只手也举起来牢牢地捂着他宝贵的老手机,懵着问,“谁啊?” “还有谁。”邵明曜轻笑一声,“北灰啊。” 林晃更懵了,琢磨了一会儿,“邵明曜你脑子被北灰踩了吗?” 邵明曜在电话里用气声笑,一声接一声,像把气一口接一口地呼进林晃的脖子里。 林晃受不了了,要挂电话前,才听邵明曜轻声说:“周末来给北灰洗澡吧。” 这算什么奖励啊。 林晃周末对着澡盆里的北灰无语地想。 北灰有个大号婴儿澡盆,洗澡时还有一堆小鸭子,像个富三代。 它往水里一趴,四脚摊开,下巴颏也埋进去,水下的毛毛絮絮地飘起来。 林晃举着手机上的图片给它看,“西高地变身马尔济斯。” 水里的北灰很文静,不出声,眼珠滴溜溜地盯着屏幕转。 眼仁黑亮,像邵明曜。 邵明曜在屋里催促,“快点啊,水凉了它该感冒了。” “……” 操。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奖励。 林晃舀了一杯水,浇在小狗的头上。 小狗闭眼了,过会儿睁开,黑眼仁更亮,含情脉脉地瞅着他。 “小心它勾引你。”邵明曜又在屋里哼笑,“一洗澡就勾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属性。” 林晃不想口罩溅到水,索性摘了。北灰盯着他的纹身瞅,瞅着瞅着把脖子扬起来,吐出舌头开心地喘气。 一看到蝴蝶就兴奋。 林晃小声骂它,“真不辜负你这破名。” 他给北灰打了沐浴液,从两边搂着北灰的肚子用力搓。 邵明曜还真没说错,这狗纯实心,肚子坠得慌,摸起来像个大水球。 洗澡吹毛忙活一下午,林晃躺在地上,北灰枕着他的肚子,一人一狗昏昏欲睡。 林晃一下下地摸着北灰的毛,这会儿能感受到北灰小脑瓜的沉甸甸,比他高的体温,比他急促的呼吸。 他从没和任何生物这么亲密地接触过。 这小狗和他挺亲的,第一次见面就是。 林晃低声问,“你不会真是从小就翻墙去我家记住了我的味吧?” 北灰困得哼唧一声,不知道是算承认还是没承认。 陪北灰玩到天黑,林晃往主卧室紧闭的门瞥了好几眼,邵爷爷还是没出来做饭。 邵明曜拎着书包过来,“点了外卖到你家,吃完写套卷子。” 林晃有点意外,又看一眼邵松柏的门。 邵明曜说,“走吧,爷这几天不怎么吃东西。” 邵明曜晚上点了砂锅粥,林晃喝得不香,犹豫半天还是问道:“爷为什么不吃东西?” “不是完全不吃,会喝点清粥,吃些水果。”邵明曜声音微沉,“明天是奶奶的忌日,前后三天爷爷都静心辟谷,忌日当天会吃点饺子。” 估计也是因为奶奶忌日,邵明曜没久留,饭后讲完一套卷子就走了。 林晃搂着小狗睡到半夜一点多,被外头清冷的风啸叫醒,下地推开窗。 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在午夜悄然降临。 不知道下了多久,地上已是厚厚白茫茫的一层。 林晃关窗前,听到一声低低的小狗叫。 他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又一声,从院墙另一头传来,大致是杏树下的方位。 他以为北灰被邵明曜不小心关在屋外头了,披上外套跑出去看。 邵家院门还真没关严,他小心翼翼地去推门,却在门缝里看见邵松柏一动不动地立在杏树下。 老头头顶落了一层白,像是已经站了很久。身形笔直,不像寻常七十老人佝偻,只是有些单薄。 北灰蹭在脚边,偶尔低叫两声,他依旧一动不动。 林晃正要开口,掌心突然被捏了一把。 邵明曜从外头回来,带着一身冷气,手上拎着一瓶白酒和一袋速冻水饺,低声问道:“怎么不睡觉?” 林晃扫过那瓶白酒,“我……” “出来一步说。” 邵明曜拉他往外一步,“爷陪奶奶呢。” 林晃怔了一下,“奶奶?” “嗯。”邵明曜顿了又顿,“奶奶的骨灰埋在树下。” 林晃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 那年树上一颗接一颗被打落的杏果,一墙之隔吓人的皮带破风声,邵明曜受痛不住的哽咽,在脑海里一下子串成了线。 头上一热,邵明曜手覆上来,拂去他头上落的雪。 “不许瞎想。我爷抽我,是因为你刚经历人生大悲,我却没轻没重地去惹你,和这棵树没多大关系。” “我奶一颗童心活到老,不会觉得被冒犯,只当是小辈愿意跟她玩,美着呢。” 邵明曜说这些话时微微勾着唇,像在回忆。 林晃哑了好一会儿,嘴巴里发苦,“爷爷不冷吗?” “冷吧,但他觉得舒心。” 邵明曜顿了顿,“晃晃,今天是立冬了。” “一瓶温酒一盘饺子,奶奶在时,他们老两口每年立冬都这么过。很神奇,奶奶走后,每年立冬夜里都下雪,爷每年这一晚都立在树下陪着她,这是他们老两口的约会,我也只能替爷烫一壶酒,煮两碗饺子,然后就回屋睡我的去。” 邵明曜说着垂眸笑了笑,一字一字缓声轻念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老两口缱绻一生,生和死都是浪漫。” 林晃心尖上陡然一颤。 他听不懂,只觉得心里空又满,酸涩又软和。 邵明曜注视着院里的老人,手上无意识般地轻轻捏着林晃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捏完又去拨弄那枚素戒。 林晃忍了一会儿,但他却没完没了,捏着五根手指搓来揉去,把玉一样白的皮肤搓弄得绯红一片,也不知道究竟要干什么。 林晃把手揣进睡衣兜里,不给他弄了。 “真不难受么,邵明曜。” 邵明曜摇了下头,“伤感也有,但又觉得安心。奶奶的忌日是我们爷孙在人间的时间标,每到立冬这天,就知道奶离开我们又多了一年,我又大了一岁,爷也又老了一岁。” 林晃听着,看一团团白气随着邵明曜说话从他嘴边呼出,在空气中蕴散去。 “晃晃。”邵明曜忽然说,“快到我生日了。” 林晃垂下视线,“知道的。” 邵明曜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一日。 每年这一天,邵明曜都会发来一句“生日快乐”,起初林晃以为邵明曜是弄错了他的生日,连着收到第五年才品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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