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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涸绿洲

时间:2024-09-18 18:00:02  状态:完结  作者:浮吞

  现在是网络时代,很少有人随身带现金了,可他愣是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大笔钱,走上来递给宋涸。

  宋涸不明所以地抬头看他,发现他好高,一米八的个子得微微俯身弯腰,才能拉过自己的手把钱塞进手心。

  “回去交给宋老师,就说我赚了些稿费,要不是当年他的鼓励,就没有现在的我。”

  宋涸一家近几年的确有些捉襟见肘,上头唯一的奶奶在老家种地,想把她接进城里她也不愿意,老人家身体不太好,各种药一直没断过,自从妈妈查出乳腺癌,化疗和药又是一大笔开支,宋涸自己也还在上学,单靠宋祁当老师的工资供着,入不敷出,几十年来攒下的家底基本已经耗光了。

  沈洲的指尖发凉,从宋涸的掌心抽离,带起一股微弱的风。

  宋涸看着手里那一沓钱,短暂地愣怔后反应过来,还是觉得不能收。

  “不——”

  “要”字还没脱口,额头就被面前那人弹了一下,宋涸疼得龇牙咧嘴,沈洲已经直起身,赶苍蝇似的赶他,语气很不耐烦:“去,小屁孩儿,赶紧回家去,嗡嗡嗡地问个不停,烦人得很。”

  宋涸莫名其妙被他推着往回走了几步,独自回到了单元楼门口,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宋家所在的小区是个老破小,六层楼,没电梯,楼道镂空,声控灯一层接一层,宋涸每上一层楼,都忍不住透过镂空的石柱朝外面看上一眼。

  也许是担心一个小孩捧着一沓钱走在路上到底不安全,沈洲借着声控灯目送他上了五楼,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原封不动地按着沈洲的话把钱交给宋祁,宋涸才知道,沈洲这人早就料到了他爸不愿意收,所以才把钱转交给自己代劳。

  宋祁也忘了问沈洲要联系方式,这笔钱没处还,也就存着了,说沈洲反正已经回来了,海汀县又不大,总还能遇见,到时候再还给他好了。结果接下来的半年沈洲一直也没出现过,这笔钱最后还是花掉了——在年末徐一玲病情恶化借无可借之际。不仅没能还掉,沈洲甚至悄无声息地去过几回医院,帮忙结清过几笔医药费,招呼都不打一声又默默走掉。

  宋涸第二次再见沈洲,是在次年开春,那段日子很不好过,徐一玲病重去世,宋祁深受打击,原本人人夸赞清风朗月的语文老师颓废得不成人样,好几次精神恍惚地差点在大街上出车祸。

  某天夜里,上完晚课的宋祁迟迟没有回家,宋涸在家等得心神不宁,披了件外套出门找人,刚把家门锁上,回头就在楼道里碰见了沈洲,他背上背的正是一身酒气呢喃着要找徐一玲的宋祁。两个人都湿漉漉的,沈洲的发梢甚至还滴着水。

  “宋老师下班后路过便利店,买了几瓶酒,在港口喝了不少,我恰好路过,见他醉得不省人事,就把他带回来了。”

  沈洲一句话解释清楚来龙去脉,跟着宋涸开门进了屋,又招呼宋涸给他爸换身干净衣服,最后接了热水帮忙擦掉宋祁脸上的污垢和砂砾。

  宋涸伸手揩掉宋祁脸上的眼泪,自己也觉得鼻酸。他爸几乎滴酒不沾的,下巴从来光洁,没有胡渣,身上的衬衣要熨得服帖,逢人就是笑脸,气急了骂人的时候也从来不讲脏话,这样一个体面的人,没了老婆,却成了这副模样。

  正想着,沈洲的大手忽然伸过来,揉了把宋涸的头发,望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

  沈洲只用干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渍,衣服还是湿的,说什么也不肯借身衣服洗个热水澡,就这么湿漉漉地站着,好像连呼吸都是淋漓而厚重的。

  屋里静得出奇,除了他的呼吸声,只剩下宋祁时不时呼唤徐一玲的声音,间隙里夹杂着微不可闻且不知来源的嗒嗒声。

  宋涸循着那奇怪的声音望去,看见沈洲站在一旁发呆,他的视线落在宋祁的脸上,目光却是涣散的,双手垂落在大腿两侧,右手大拇指正无意识地抠着食指的指甲。

  嗒、嗒……一下又一下,直到指甲撕裂,渗出血来。

  沈洲没有待太久,走时又俯身弯腰揉了把宋涸的头,说:“小子,照顾好你爸,也照顾好你自己。”

  那身影对即将十六岁的宋涸来说依然很高大,门外的声控灯打在沈洲的背上,使他的影子像山一样倾塌下来。宋涸闻到他身上腥涩的海水味道,动作间拂过的风有凉凉的湿意,他的指尖擦过头皮的时候掀起切肤入骨的冷,然而宋涸并没有躲,只是紧攥门框,低着头说:“知道了。”

  送走沈洲后左思右想,他还是去厨房煮了碗半生不熟的面,把没吃的晚饭补上了。

  那之后的三年里,宋涸一家与沈洲偶遇的次数多了些,宋祁总说要还他钱,他也不拒绝,也不催,双方加了联系方式之后,比起假日客套的寒暄,转账记录还要更多些,几百上千的,有时甚至只是十多二十块钱。

  一直到宋涸升上高中完成高考,在外兼职期间查完高考成绩,发现自己发挥超常,能考上离家不远也还算不错的林港大学,没来得及喜悦,奶奶突然打来电话,送来了一通天塌般的噩耗。

  他家小区背后的港口早上有人落水,宋祁上班路过,下水救人,人是救回来了,自己却被海浪卷走,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他爸为教育奉献的这一生,最终也以同样光荣的见义勇为方式收尾。

  数不清是第几次见到沈洲了,也许是第七次,也许是第八次。空荡的家里就剩下年迈的奶奶和宋涸,宋祁的丧葬费是由被救方的家属出的,葬礼却是由沈洲帮忙操办的。

  视线相对时的高低俯仰在不知不觉中颠了个转,宋涸看他操办完各项事宜就往角落里一站,然后低着头默默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的,他的脸蒙在其中,没夹烟的那只手又在无意识地抠着指甲,抠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送别时宋涸叫他少抽点烟,像以前嘱咐宋祁上班路上要小心一样。大人们对孩子的关心总是答应得很痛快,但该走的路照样要走,要流的眼泪总归要流。

  沈洲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对着他点了头,身子因疲惫而佝偻。他好像一夕之间瘦弱了不少,连同个子都往下缩,宋涸与他面对面时要微微低下头,那人的眉眼凋败了一样耷拉着,睫毛时不时轻轻抖一抖。

  市里给宋祁颁发了见义勇为奖,奖金五千块,海汀一中又给了一笔慰问金,人人都夸赞宋祁的英勇事迹,亲戚们引以为豪,嘴里念着可惜啊可惜,然后躲得远远的,生怕以后被人找上门借钱。

  那些奖金和慰问金绝大部分拿去还债了,将徐一玲病重时向亲朋好友借的钱结清,沈洲的部分却无从计算。县里两室一厅的老破小是这个家最后的底线,到底没舍得卖,宋涸把奶奶接进了城里,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也能有个照料。老人家没再拒绝,只是整天坐在小区花园里闲得心慌,活是没干了,病痛反而接踵而至,前前后后治病买药,本就紧缺的余钱已经所剩无几。

  最后奶奶晕倒,还是住进了县医院,沈洲得知后帮忙把奶奶转进了林港市最好的市医院,宋涸也跟着在市里找了份便利店兼职。

  两人这才坐到了一起吃面。

  沈洲终于把碗里的面条慢慢嚼完了,他搁下筷子,看向对面的宋涸。

  “是林港大学吗?你录取的学校?”宋涸点头。

  “读吧,”沈洲说,“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由我资助,你只管读,不用担心钱。”

  宋涸不说话,他又说:“我在你学校附近租了间屋子,你愿意的话,可以申请读走校,这样我也方便照看你,林港大学对这方面管得不严。”

  宋涸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仅仅因为我爸是你曾经的语文老师?”

  沈洲垂下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干笑一声。

  “对,”他抬眼与宋涸对视,目光平静,“仅仅因为是宋老师。”

  许是想起了春节还会在饭桌上其乐融融吃年夜饭、转头却淡漠疏离的那群亲戚,宋涸听得直想笑。

  他无所谓道:“行,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正好也方便了自己找兼职。

  此时的雨已经小了不少,沈洲起身结账,宋涸还是掏出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了这顿饭的饭钱。屏幕上的加号穿插着或长或短的阿拉伯数字,串起宋涸这几年的人生,公式末尾的等号后面却始终敲不下确切的结果。

  宋涸站在面馆门口暗暗想着,他欠沈洲的这笔账,早就已经算不清了。


第2章

  沈洲结完账走出面馆,雨还没有完全停,门口的宋涸正把手机揣回衣兜,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洲以为他在看时间,问了句:“很晚了吗?”

  宋涸摇了摇头:“不急,可以再坐会儿,等雨停了再走。”

  “不等了,住处离这儿挺远的,”沈洲迈步跨进了雨里,“这段时间你住在医院还是哪儿?去把行礼收拾了,直接搬去我那里。”

  雨是稀稀拉拉的,落在脸上凉丝丝软绵绵,估计一会儿就该停了。

  二人一道往医院走,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要拐两个街角,再过一个斑马线。

  宋涸起初走在沈洲后头,拐过第二个街角时不知不觉到了他前面,沈洲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实在无法忽视他那将近一八五的个头。

  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他忍不住想,印象里的宋涸还是十五岁那会儿初中刚毕业的小屁孩儿一个,低头时首先看到他那一丛看起来很好摸的黑亮头发,跟他说话时要弯下腰去看他的眼睛……没想到短短三年,宋涸已经长得比自己都高了。

  流逝的车灯和店铺的彩灯在地面水洼里交错拉长,天色很昏暗,月亮还没有从散开的乌云里透出光来。在斑马线前等红绿灯的几十秒里,雨终于停了,沈洲站在宋涸的右后方,盯着跳跃的红色数字短暂放空。这时候的大脑几乎不处理红绿灯以外的任何信息,因此余光里看见宋涸的侧脸,才会在某个瞬间缺根筋似的以为,宋祁老师忽然回来了。

  父子俩正脸有四五分像,最像的其实是脸部轮廓和鼻梁,看不清五官的任何角度下都能够高度重叠,侧脸就更容易混淆。

  绿灯亮了,人群开始流动,宋涸往前走,二人的距离拉大,侧脸变成后脑勺。他的脊背是挺直的,步子散漫,有股横冲直撞的劲儿,这点跟宋老师尤其不同,后者永远不疾不徐,谦让和蔼,处处透着股岁月静好的气息。

  沈洲提步跟上宋涸,脑海里突然闪过他在宋祁葬礼上的模样,红着眼眶低着头无声掉眼泪,跟自己说话时侧着脑袋不肯对视,头一次把“谢谢”这两个字说出口,声音闷闷的,分别时还知道叫自己少抽点烟。

  难以想象那件事就发生在一个半月以前,这期间他一个人处理完了亲戚的欠债、帮他奶奶搬家、给奶奶办理住院、转院后又一边兼职工作一边照顾奶奶。……的确长大了,沈洲望着那人的背影暗暗想,不仅仅是身高上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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